1980年10月,《北京文学》杂志发表了一个短篇《受戒》,人们开始注意到一个陌生的名字:汪曾祺。及至《大淖记事》等小说接连刊出之后,人们便都记住,并且喜欢上了这位年轻的老作家了。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出生于江苏高邮的一个地主家庭。三岁丧母,两位继母对他都很好。在家中是个“惯宝宝”。父亲是一位画家,擅长花鸟写意,在当地颇有名气。在这样一个富足、温暖的书香家庭出来,从观念到性情,自然脱不掉传统文化的影响。
从小一直到初中毕业,汪曾祺都在这座小城里度过。他熟悉街巷和周围的店铺、作坊、摊子,熟悉大小店铺的老板、店伙、工匠,平民阶层中的各色人物,在封闭的、平静的气氛中感受着他们的生活,那扰攘于其中而又起伏不大的小小的悲欢。汪曾祺承认,市民们的思想、道德,还有俗气,对他的为人是有影响的。为文更不用说,许多作品直接取材于小城的人物和故事。即便写作其他题材,也都受到少时故乡印象的薰染。
高邮是水乡,汪曾祺的小说常常以水为背景,人和事多带有泱泱水气。人的性格也多平静如水,他喜欢的人物更是水一般的纯净、明澈。论结构,论语言,那种流动和灵气,充满水的感觉。
汪曾祺是一个热爱家乡、热爱土地的人,正如他赞誉他的老师沈从文所说。他的爱,悲悯,善感与智慧,他作品中的种种气息,都来自乡土的赐予。他有一组自传体散文取名《逝水》。虽谓流年似水,而对于故乡的记忆,却也恒定如水般流贯他的一生,汩汩不息。
如果说故乡是人生的原点,那么在汪曾祺的一生中,还有三个重要的折点,决定着他命运的走向:一是1939年进入西南联大;二是1957年经历反右运动;三是文革结束,最终脱除“帽子”,获得“解放”。
西南联大是中国现代教育史上的奇迹。这里集中了全国高校最优秀的教师,在艰苦的战争岁月,以自由开放的校风培育了一大批人才。汪曾祺考进中文系,从此获得一种现代的世界的眼光,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在这里,他结识了终生的导师沈从文,在文学的专业训练中,接受过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这时,他开始文学创作并多次获得发表。早期的创作是实验性的、诗性的,并带有一定的唯美主义倾向。他在忆及大学生活时,满怀感激之情写道:“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
1949年后,汪曾祺在市文联工作,先后任《北京文艺》和《民间文学》编辑。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遭到批判,次年划为“右派”,下放到张家口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改造,直至1962年调回北京,任北京京剧团编剧。1966年爆发文化大革命,在此期间,汪曾祺曾以“摘帽右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罪名被关进“牛棚”,遭受批斗,强制劳动。因江青编创“样板戏”的需要,一度被起用参与编剧工作,所谓“控制使用”。至文革结束,又因这种特殊经历,再度接受审查。
右派经历对汪曾祺来说非常重要。由于身份的改变,使他对政治生态和社会环境有了有血有肉的现实感知。在农科所四年期间,他和农民一起劳动和生活,使他有机会对底层有切近的了解,增进了他的平民意识。强制性的改造,无疑对他造成很大的伤害,却不曾泯灭他的爱,无宁说在人性方面,加深他对被侮辱和被损害者的同情。
文革结束后,特别在完成审查而有资格同众多的知识分子一起,额手庆贺“第二次解放”之后,汪曾祺被唤起了精神创造的热情。这个时刻,对汪曾祺来说,其重要性就在于获得真正的自我,从此再无需奉命写作。他似乎颇满足于此,有这样的自白:“说老实话,不是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惨痛教训,不是经过三中全会拨乱反正,我是不会产生对于人道主义的追求,不会用充满温情的眼睛看人,去挖掘普通人身上的美和诗意的。不会感觉到周围生活生意盎然,不会有碧绿透明的幽默感,不会有我这几年的作品。”
汪曾祺说:“我是一个中国人。”就是说,他是一个爱国者,热爱中国文化,对于中国既有的历史和现实,它的光荣与梦想,苦难与屈辱,全部加以接受。他选择,并愿意承担命运中的这一切。他多次说过,他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我比较正视现实”,他解释说,“严酷的现实教育,我不得不重视”;“我经历过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春夏秋冬,我从云层回到地面”。这是一种现实感。有不少人把他阐释为一个隐逸型作家,他是不同意的。
他说:“我的作品和政治结合得不紧,但我这个人并不脱离政治。我的感怀寄托是和当前社会政治背景息息相关的。”对文学中的政治,不宜作过于狭隘的理解;它并不限于权力、宫廷、政策法令,诸多的政治事件。社会生活的众多场域,都可以窥见政治的踪影,它甚或常常以隐匿的方式进入私人空间。
汪曾祺是一个清醒者。他不会回避。
林贤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