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曾经是特别正常、理所应当的事。在我开始喜欢阅读的时候,大家对阅读这件事的认识仍然如此,那是三十年前。后来——这十年八年,读书这事简直变得越来越神秘并尴尬起来。当然,现在也没谁认为读书有多不正常,但似乎不那么理所应当了。“读书的人少了,都看手机了,买纸质书的人少了”,这样的话,时常听到,说的也是事实。生活在当下这个手机时代,多少会受到手机“无所不能”的影响。但是,就阅读而言,对我影响不大,只是多了一种手机阅读的方式罢了。
读书是奇怪的存在,会上瘾,喜欢之后,要戒,不太容易。我就是这样一路读来的。读过哪些书,当然数不清,也记不住,但是有一些书,读过之后记忆犹新,甚至成了生命的印记。
二十出头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书莫过于《基督山伯爵》。爱德蒙•唐泰斯大副受到陷害后的悲惨遭遇,以及日后以基督山伯爵身份成功复仇的故事,被大仲马讲述得生动无比,曲折和出人意料。读《基督山伯爵》时,我觉得自己是跟在书中的主人公后面的,他的一举一动好像是我的一举一动,他的遭遇也好像是我的遭遇。这显然是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能体会到一种特别的快感。这种阅读快感,在后来读金庸的武侠小说时也有。喜欢《基督山伯爵》这样的小说,说明那时我比较追求小说的情节和趣味性。追求故事情节,对于一个后来成为写作者的我而言,是不是会错过从探索性、先锋性较强的小说中获取其他的阅读乐趣和写作经验呢?估计会。但从追求故事情节开始,逐渐走进喜欢读书的道路,走进书籍的殿堂,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而且好书汗牛充栋,作家的写作风格各异,谁又能穷尽其中的乐趣?某个时间段,能收获一种阅读快感,已经很感恩了。
因为喜欢读书,我喜欢上了写作,并于2007年出版了第一本个人诗集《水星街24号》。实际上,多年前出版的那本书我一直很喜欢,它同时也是对我尤其重要的一本书。并不是说那本诗集收入了多少好诗,而是那本书如一把火,在那段动荡的年月持续烤烘着我心里的寒气。那时,我在一家刚由国企改制成民企的海运公司工作,公司里南北文化差异的冲突,管理方式与制度的颠覆,工作节奏和工作压力剧变,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变异,生活之舟飘摇无着……正是在那种情况下,几个老朋友在某一天凑到了一起,其中一个说:“我们一人出本诗集吧,纪念我们行将滚蛋的青春。”于是包括我这本,一套五本凹地诗丛在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在那些日子里,我经常有事无事便随手翻阅自己的这本诗集,竟然有一种行将就木的老人望着簇拥在身边的儿孙的感觉,心里一次次被感激和悲凉充溢。
近年自己颇看重的书,是蒋廷黻先生的《中国近代史》,这本书为我打开了一条通道。读这部书前,我刚去了一趟西藏。藏地除了景致、气候、生活习俗让我惊叹之外,那里人们的精神寄托对我冲击甚大,使我又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深刻地重新思考一些人生的问题。比如,人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我们的父辈祖辈,乃至先人们,他们曾如何生活,他们的生存空间有哪些事情发生;人如何活在天地间,将如何完成个人的生命历程……从西藏回来的那一段时间,我正好辞去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岗位,有大块空闲却烦躁无比的个人时间,我时常被这些人生问题纠缠得夜不能寐。有一天,我决定去书店找一本书认真读读,以排解无聊和压力。在书店待了一整天,我带回了蒋廷黻先生的《中国近代史》。蒋先生用短短几万字对中国历史近百年的历史脉络、历史的变迁和历史问题进行了理性的诠释和梳理。读完书,我心里“喔”了一声,好像有一块石头落了下来,然后重新读了第二遍。后来,我又找来了吕思勉先生的《中国大历史》、许倬云先生的《中西文明的对照》及费正清文集。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遨游了一段时间,很多郁结于心里的硬块软了,甚至消失了。
《山海经》也是我经常翻阅的一本书。我觉得这本书可以常读常新,而且似乎总读不完,有时我甚至颇有兴趣地从结尾倒着往前读。其实小时候,在我还不知道有《山海经》这部书的时候,《山海经》就已经和我有了关系。那时候,家里有一套“中国古代神话故事”的连环画,备受我们喜欢。“夸父追日”“精卫填海”“共工触山”等故事,在我和弟弟帮家里干活无聊时,经常互相讲给对方听。有时,今天讲了,明天还讲,好像故事里的神仙鬼怪跟自己熟得不行一样。《中国古代神话故事》和《说岳》《杨家将》《隋唐演义》等书构筑了我少年阅读的大致范围,也奠定了我成年后阅读的基本底色。
读《山海经》是一件有趣的事。首先,读起来不费力气,即使古文功底欠佳,也不影响了解其中所述;其次,每一篇,都能让人长见识,甚至可以说随意读一篇或者任何一段,都可以领略到山川湖海的不同风貌。随着年龄增长,读《山海经》获得的信息会延伸,这有些神奇。读到“东五百里”“又东三百里”“又西两百七十里”这些句子,我会拿来一张老地图,找这“东五百里”是哪里?“又西两百七十里”又是哪里?手指在地图上绕来绕去,停下来的那个地方如果正好自己去过,晕头转向的同时,莫名其妙的便会有了些感慨。感慨之后,不由得惊奇,这是什么句式啊,一会东一会西的,但正是这些一会东一会西的文字,让自己产生一种飞来飞去的感觉,像被它们携带着在大开大合的山川湖海间穿梭往返。
读《山海经》时,越来越觉得,什么也不要想,跟着读下去就好了。你会在字里行间看到上古的山岳、河流、物产、矿藏、气候、植物,在天地间清晰、灵动起来。虽然不知道它们将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天地阴阳连接处将会出现哪些奇幻诡异,但你不会担心,更不会害怕,甚至连联想可能都不会有。想象力极其丰富,语句没有丝毫闪烁迟疑,它会不容置疑地告诉你,“又西二百五十里,曰柄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滔雕之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洛……其名曰茇,可以毒鱼”“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少年时读神话故事,我会一边看一边告诉自己,“假的,编出来的。”现在这个念头渐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约约对上古时代的好奇和向往。
更有意思的是,随着视野扩大,《山海经》不但是空闲时读来娱乐之书,有时还成了行程的“备忘录”——找到到过或者所到之处附近的山河,画上横线。当然,不仅为“备忘”,横线旁边,还会写上几句只有自己才看得明白的句子。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很少在自己的书上写写画画,做各种标记。我至今对书保持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洁癖”。哪位朋友如果借了我一本书,点点划划后才还我,我会不高兴。如果这位朋友在我不高兴之时,趁机鼓动我把这本书送给他,那我虽然仍然不高兴,但十有八九不会舍不得。但我的《山海经》例外。在《山海经》上标注的那些句子,后来有一些出现在我两年前出版的一本名为《唯有山川可以告诉》的散文诗集里,成为某章散文诗中的句子,或者标题。
书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可以让你喜欢也让你悲伤,让你兴奋也让你消沉,让你激奋也让你退缩。通过阅读,可以看到很多事实,也能看清自己。有时间捧读一本喜欢的书,我会觉得心里踏实,人生了无趣味,至少一册在手。
庞华坚,笔名庞白,出版有《落进大海的雨》《慈航》《唯有山川可以告诉》《水星街24号》等。中国作协会员、广西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