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说,“一件艺术作品被艺术家制作出来,却是在观赏者的想象力中诞生的”。在我看来,张宗子的散文集《时光的忧伤》即是在欣赏的前提下,运用丰沛的想象力促成了“艺术的诞生”,兼怀艺术家的视野和叙事者的温情。张宗子既关注生活万象,又善于发现艺术的价值,深掘艺术的知情意与生活的真善美。《时光的忧伤》集结了五十余篇读书随笔与散文,显然前者更具分量与厚度,也是张宗子撰写散文的基础,作者以“极微”的观察态度细审艺术,然后结合叙事主体加以引申、阐发,于文本的基础上形成新的散文文本。
张宗子旅居海外三十余载,熟读西方经典,但其骨子里的中华传统文化精神却从未式微,《时光的忧伤》更像是深入品读中国古典文化后的结晶。王夫之讲“多读古人文字,以沐浴而膏润之”,从张宗子对中文学习以及古典文学任教经历的回忆来看,反复的细读深研,为其有神髓、有韵味的语言奠定了基础。《时光的忧伤》的风格可以归纳为清新俊逸、雅正真率的“美文”,张宗子写随笔能时刻融入古典美学体系的意象世界,文字自然平易,如宋文般流畅,如唐诗般精练,更有明清小说中忧时伤世、悲天悯人的情怀。那些人生小散文,同样流畅清新,丢弃掉文言文的拙弊,增添了浓郁的人文传统与诗性品格。
张宗子懂生活的乐趣,在享受生活的宁静中独辟蹊径地表达文人的风骨与姿态,诸多文字可以归为惬意的休闲小品,例如《夏日午后的庭院》《将进酒》《风景中的树》等。这些文字总能在一花一木、一景一图中挖掘出旷达的审美价值及某些人生启迪方面的深意,给人一种宏阔的艺术情韵。即便是快节奏的都市生活,也能让张宗子写得纯净,例如闹中取静的《关于纽约的几个片段》、冷眼旁观的《第五大道》、悠然自得的《地铁、风雪和城市》。张宗子从容不迫地展示着生活的悲喜,用多元文化的目光,放大了生活的细节,在寻常人生中发现诗意。
阅读《时光的忧伤》,最大的特点便是众多其他文本和话语的穿插,古今中外、琴棋书画、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张宗子都能信手拈来。艺术文本与叙事文本之间的“互文”纵横自如,在生活语言中融入阅读、记忆、评论等多种叙述行为,审美活动涵容着艺术实践与人生践履,体现出文艺通俗化、生活审美化的倾向。在文史哲不分家、诗乐舞一体化的论说中,张宗子并没有呈现出文化散文那样的“大文化”意识,而是别有用心地假物托心。作家身处异乡,难免为《时光的忧伤》平添些伤怀的基调,涉及现实的散文,主题几乎不脱离怀友、死亡、惜别、困境……流露出命运的未定感,引用各式各样的艺术元素犹如一面棱镜,不动声色地折射出了众生相,可以视为对“骨感”现实的弥衍。在旁征博引背后是情怀高逸的境界,将“实际人生”与“艺术人生”“小艺术”与“大文艺”紧密相连。
张宗子力图把握诠释艺术之美的风范与品性,他的感悟不仅可以与作品的内蕴联系起来,更如触见寂夜中的光焰万丈,让人霎时间蓦然回首。他的《想象年轻的庄子》《东坡跋陶渊明饮酒诗》《雪夜东坡》等文章,是对艺术情感表现做出的审美发散。作者既能欣赏缠绵悱恻多情的陶渊明,也能读懂梵高慌乱前的平静;既能欣赏苏东坡的多愁善感,也能读出庄子的单纯与自然。无论是审美阅读,还是人生阅读,张宗子都运用了特殊的审美关系加以反观。反观强化了艺术主体“我”的自我意识,他走在每一条街道,触碰每一段景致,欣赏每一个艺术细部,都不乏“以我观物”的情感融入。那些令人着迷的故事举重若轻,张宗子特别注意文章的入题、转折、过渡、照应,他拒绝故作深沉,在必要时不陷入宏大命题或形而上学的泥潭,而用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写得浅显易懂,收放自如。他叙述总能回到“我”的心灵,通过美学思考,“我”获得改造客体、再造世界的力量,这样书写让艺术成为人本质力量的确证。
张宗子的散文随笔总是让人眼前一亮。张宗子虽身居海外,却没有崇洋媚外的倾向,而是在古代文化与西方文化间予取予求,并用美的文字塑造出指涉广阔人生的个人风格。张宗子提示我们,面对这个时代的多元艺术,审美经验的概括、清新淳朴的表述以及在美言美的勇气都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