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我在家整理书籍。看着搁在四楼玻璃架上父亲留下的旧书,一时茫然无措。书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那些原本色彩艳丽的各种演义书,仿佛穿过几百年、上千年的历史,蹒跚而来,又隐隐而去。
家人几次三番要我清理这些书,理由是:搁放了二十几年,我从未翻看过。面对这些辛苦搬过来的书,我羞愧得很。当废纸卖了,觉得可惜;留着,徒然占地、积尘。犹犹豫豫,挑挑拣拣,这本翻翻,那本看看,一整个上午,书撒了一地。突然,一套封面封底都是纯蓝色的4册《中国文学史》(游国恩等主编,1964年人民出版社出版)跳入眼帘,蓝色已淡得近乎灰色,书页泛黄。在几十本封面人物勾勒生动的演义书中,它们显得沉静、内敛。“中国文学史”五个清秀的黑色行楷大字,封面上下两头用金线勾勒的藤蔓叶子花式,模糊中透出一股简洁、古雅的气息。
我惊讶于父亲还有这套书。一边翻看书页,一边寻查父亲留下的痕迹。书里常见父亲用蓝墨水勾画出来的句和段,字句旁侧偶现他娟秀的小楷。
我看到了阮籍《咏怀诗》:
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羁旅无俦匹。俛仰怀哀伤。
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着斯章。
他在“俛”上的间隙写上“俯”,那“俛仰”就是俯仰之意了;又在整首诗底下,写着“阮旨遥深,咏怀之下的喻世真意”。
他还在嵇康的《别赋》下,写着陶潜的“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
父亲是爱书的。小时候,我没经父亲的同意把《宋氏三姐妹》与《镜花缘》借给邻居,邻居又转借给了同学。等我记起,问人家要回来,却只要回了一本皱巴巴的《镜花缘》,另一本无从追寻。结果挨了父亲的批评,他说:“你自己不看书,还把书弄丢了,这是双重的错。”至今,我还记得父亲严厉的样子。
在村子里,父亲还得了“书痴”的别号。那是1981年9月,阳江发大水。村民都逃往一公里外的阳江国营糖厂,糖厂就在东钵山下,那是附近地势最高的,与我家相距不过一公里。我和姐姐、弟弟在洪水还没完全淹没村道时,已走路到了糖厂亲戚家。隔天,洪水来势汹汹,不少低洼处的房子,水漫过了门楣。下午,洪水越来越大,处在最高位的屋子也进水了,留在家里观望的男人们赶紧砍竹、扎竹筏自救,往返搭救村民。
爸爸妈妈搭乘的是邻居的“创意”竹筏,底下绑接了四个空油桶。爸爸带着妈妈和小妹,还不忘将家里的成百本书装了两麻袋扛上竹筏。竹筏远离村子后,划到了小河与田野之间,水越来越深,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路。一不小心,竹筏一头入水侧翻,麻袋最先落水,爸爸追着麻袋也落水了。竹筏上的人惊慌失措,瞬间跟着纷纷落水。小妹当时四岁,吓得哇哇大哭。妈妈一边紧紧拽着小妹,一边冲着爸爸喊叫:“你还要女儿吗!”爸爸如梦初醒,赶紧游到妈妈身边,把小妹顶到头上。恰好有竹筏返回,把落水的人都救了上来。
惊魂定下来,那两个装满了书的麻袋早已不见踪影了。
落水后,父亲昏头昏脑去追书袋,而忘了去救小女儿的事,跟那只“创意”竹筏一样,成为洪水后村民们的谈资。妈妈生气又伤心,一提起这件事眼泪就流出来。爸爸一般不解释,看到妈妈伤心,才说:“别人啥都不知道,就当我是一个笑话。而你是懂我的,哪能理解为在我心中女儿不如书呢。”父亲既内疚,又心痛。一边要带小妹看医生,彻夜不眠地照看小妹,一边又惦记着那些掉落水中的书。
3天后,未待洪水完全退下来,父亲就蹚水到竹筏侧翻处摸寻,可是什么也摸不到。那几天,父亲一脸疲乏,神色冷峻,我们都不敢吭气。妈妈见父亲如此,原来满肚子的火气又暗暗咽了下去。水全退了,父亲又要到离家四十多公里的学校上课。村里人知道父亲的书掉水里了,有人捡到一两本会送过来,可是全被泥浆浸透了,书页零落,不成样子。周日回家,父亲白天一有空就到小路上找,但哪里还能看到书的影子呢。天黑了,父亲满身泥浆满脸汗水,落寞而归。
那时候小,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书。此后,父亲也不再提起。后来,母亲会跟我们讲起父亲教她读诗词的事,也会讲父亲读书的怪事,有快乐,有埋怨,也有无奈和惋惜。
我不足一岁时,父亲周日在家,照看我的任务自然落到他头上。有一次,父亲为了看书,拆下一扇门板,一头放在门槛上,一头着地,当我的摇篮。估计门板太硬,不久我就咿咿呀呀哭闹起来。我低声时,父亲一只脚放在门板下端,轻轻地踏着;待我大声哭起来,父亲便急促地踩踏门板,我的声音居然成了他踏脚的配乐。邻居过门不久的媳妇从田地里回来,估计还没见过我父亲,吓得急忙跑去告诉我妈妈:“你快回家,你女儿都被震晕啦!”妈妈急匆匆跑回家,父亲早已抱起了我,门板依然斜放在门槛上。
“读书之乐乐无穷,瑶琴一曲来熏风。”如此读书之趣,想必,父亲也是有过的,在那艰辛的年月里,书曾予他短暂的“逃离”。看着4本破损的《中国文学史》,我一本一本轻轻地擦去上面的灰尘,一股灼热感在指尖上、额头上流动。父亲的青春也是有梦的,为生活的辛劳所磨掉,像来不及吐绿就陨落的叶芽,隐没在岁月的灰尘中。
冯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