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娴准备出新的散文集,嘱我写序,我欣然应允。
我们相识在鹤山便是因为文学,都是爱好写作之人,而且多写散文,见面就没有陌生感。惠娴又很是真诚、热情,以鹤山市作协副主席的东道主身份,开着自家爱车,带着我们几个文友四处转悠,还理所当然兼了导游和摄影。
印象深刻的是她对故乡毫不掩饰的欢喜,不论古今,不论季节,不论城乡,不论山水,一概赞不绝口。当地的美食也是她所好,哪间食肆颇有特色,哪种菜式堪称招牌,如数家珍。
高高兴兴游了一日,吃了一天,她却遗憾地说:“你们还有很多值得写的地方没看,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没吃,以后要多来啊!我带你们走遍鹤山。”这一下正中下怀,有她长期在此地“卧底”,鹤山在我心里就有了一点儿“文学根据地”的意思。
虽说从那次到现在,一晃四年,没再踏足鹤山,但想起来依然有丝丝暖意。
之后读惠娴的文章,第一感觉就是文如其人,其人也真,其文也真。这回捧读她的《远方有你》文集,进一步印证了我的看法:激情燃烧,真情贯穿,才情闪现。
这“三情”是数年前我去湛江和当地文友们交流时提出的,窃以为进行文学创作,“三情”缺一不可。
工作之余,惠娴是用心在写作的,写熟悉的人和事、喜欢的山与水,从中探寻人生的真谛,感悟生命的意义,享受生活的百味。这一切流于笔端,化作她平实的文字、流畅的叙述,自然就有了打动人的力量。
惠娴从身边的人写起,外公、祖父、伯父、父亲、母亲……写得情深意长,写得形象生动。恰恰她的亲友们有那么多值得书写的故事,恰恰她又有着一颗情思细密、易感的心。
书的第一部分《亲情如灯》中,12篇都是这类文章。文章中的故事各有各精彩:外公外婆的异地苦恋催人泪下,祖父和祖母的生死情缘动人心弦,作者和父亲心灵相通,伯父情感和事业的起起落落……
开篇《母亲的思念》让人不忍卒读又难以放下。当年惠娴的母亲跟随外婆从马来西亚回到故乡,原为给大舅治病,却因了种种始料不及,一家人音信不通,思念切切。
待到母亲和外公得以重新联系,八旬外公回到外婆身边时已是风烛残年,“外公回来一年后,外婆走了,享年83岁……这对苦难的夫妻,分离了几十载,最后厮守了300多天。外婆走时仍死死地握着外公的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外公在外婆走后的第二年春天无疾而终,这位善良而又经历坎坷的老人,在海外漂泊一生,思念一生,最终魂归故土,像秋天里随风而下的落叶般自然而安详,乘着爱妻的余温奔向了幸福的天堂……”
《一枚不为人知的徽章》,则讲述了外公20世纪初在马来西亚和孙中山先生认识后,多次捐款支援革命,并得到孙先生亲赠徽章的经历。而这枚一面雕刻着“辛亥革命”四个字,另一面是孙先生头像的徽章,被外公独自珍藏,直到老人去世后才被大舅和母亲发现。
可当保管徽章的大舅去世后,徽章却不翼而飞,无从找寻。那种遗憾与无奈真是刻骨铭心……兜兜转转终究无踪,幸亏往事并不如烟,如今被外孙女记载成文,得以出版,也算是对前辈的告慰。
不论是描述亲友的际遇,还是叙述别人的故事,惠娴的善良和宽厚都蕴含其间。即使是遭遇不公,即使是贫穷艰难,她都从容道来,不见戾气,温婉中透露出倔强,彷徨里孕育着坚韧——
童年时家穷,父亲长年不在家,且收入骤减,母亲一人耕种十多亩田,带着四个儿女苦苦度日。从小没有穿过新衣服的惠娴,逐渐在满腹委屈中读懂了母亲的不易,一心上学、看书。
“买书,对于父母而言,自然成了一件奢侈的事。父亲是工程师,他虽然知道书对我的重要性,但在残酷的生活面前却无能为力。而我偏偏爱上了书,只要有书,哪怕让我饿着肚子也愿意。”(《与书同行》)为了买到心仪的书,小小年纪的她利用周末和假日,捉草蜢、割野草去卖钱,分分角角攒够了,直奔书店买回书捧读,一时不知晨昏。
青春年华曾疾病缠身,惠娴独自躺在了手术台上。当她咬牙度过这段日子,便悟出:“不要总是寄望于命运的全面优待,只有主动迎接磨难,才能体会到重新见到阳光时的喜悦。雾气弥漫的清晨,并不意味着是一个阴霾的白天。不要一遇到沙漠就怀疑生命仍有绿洲,即使到了无力回天的那一刻,也绝不要轻言放弃。”
苦虽苦,难归难,故乡这片土地却教给她忍耐和坚持,只为拥抱希望;穷是穷,累也累,父母注入她体内的爱和真却蓬勃生长,迎来了收获的金秋。如今的惠娴既有风风火火行走办事的快捷,又有气定神闲凝望山水的恬静。想来她敲键盘写文章的时候,应是一副若有所思、别有韵味的神情吧。
从惠娴的文章中,尤其可以读出她的细腻情感和善解人意。
她保存在父母老宅里的三抽屉信件,留下了与同学纯真交往的青春回响;她当老师时为帮助一个家庭不幸的孩子找回自信,举办了一次预测学生未来的班会,她预言那个孩子长大将成为书法家,结果如她所愿。多年后师生在一个书画雅集上邂逅,这位书法家学生满心感激,执意送给她一幅“师恩如海”的作品……
惠娴还记下了自己在生活中遇见难处时,有人施以援手的温暖瞬间:赶赴活动现场途中突降暴雨,陌生人递给她一把雨伞;正在上班,却收到了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快递送来的生日蛋糕和暖心祝福;遭遇小小车祸后驾车去外地接受处理时迷了路,那个答应带路的“摩的”司机,最终让她感受到了世上还是好人多……
她深深感恩:“有一种温暖,曾经丰盈了我贫瘠的生命。”
惠娴也写山水,写花草,写小动物,依旧是情也真,文也真。
她惊叹两只小龟间的不离不弃、相依为命,她盛赞《百花谱》中誉为“花中神仙”的海棠;她在“一人村”里徜徉、红树林边唱晚;而鹤山的名片大雁山,更是被她视为“一座与我灵魂相通的山”:“从来都没有一座山能像大雁山一样让我迷恋……每次想到大雁山,我都会有一股莫名的暖意和眷恋涌上心头,犹如一缕缕醉人的春风轻轻地渗入我的心田,让我舒心,让我开怀,让我无限依恋……”
平时人们赞某君的文章、人品,常说“文如其人”,这四个字出自宋朝大文豪苏轼的《答张文潜县丞书》,苏轼对“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文潜(名耒)评价甚高:“……君之似子由也。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
此处的“其文如其为人”,是对张耒文品人品的高度肯定。这些年来, 我不时发现文坛存在着“其文”与“其人”不相符合的现象,千余年前的苏轼何尝不知,他甚至料定“文如其人”难以成为铁律,这才更需要树起标杆,发出倡导。唯有文、人合一,人真文真,人善文善,方可成就文美人美。好在古往今来真善美均为人心所向。
惠娴这份真与善,铺就了向美之路,也营造了精心打磨文字、形成独特风格、提升作品意境的发展空间。
后来我又在几次文学活动中见到惠娴,她还是快步如飞,采风、摄影两不误,过后写文章也不含糊,保持着对创作的激情、真情和才情。
我挺欣赏她这种生活态度:“生命,不只是一场繁花,它也是一份平和,一份淡雅,一份轻松,一种坦荡,一种从容,一种尊重,一种睿智。我期望有来生,但我也一定不负今生。”(《我期待有来生》)她对今生的“不负”,想必包含着对文学创作的坚守,相信她会一直写下去,写出更好的作品,以飨读者,以慰平生。
(本文作者宋晓琪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