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读书,看川端康成说:“一听到雨蛙的鸣声,我心田里,忽地装满了月夜的景色。”身在南方都市的我,虽早已远离这种月夜的景色。但“雨蛙”“鸣声”“月夜”映入我的眼帘,唤醒我的记忆,老家乡下那些如歌的蛙声,终究再次穿透心灵,在夜幕中清晰浮显出来,清脆而嘹亮,让我烦躁的心有了片刻的暖意。
老家门前是低矮的竹林,竹林边有个池塘,下方是一大片肥沃的稻田。春雨后,池塘中碧波荡漾,池塘边水草丰饶。就在那么不经意间,水草上有一团团密密麻麻的籽粒了:被一网膜状物粘连着,浮拥着,藏孕着一个个梦幻般的未来———那便是“蛙卵”了。数天过去,墨黑的小蝌蚪破卵而出,在乍暖微寒的水中,摇摆尾巴,游来游去。
天气越来越暖,小蝌蚪一点点长大。它们褪尽尾巴,长出双脚,一眨眼,一转身,再看,就不见影踪。小蝌蚪哪里去了?我那时颇觉疑惑。读书后才知是“找妈妈”去了。于是,在旷阔的地里,我们见到鼓突着晶亮眼睛的青蛙,蹲伏在路边草丛中,或浮在水上、或静坐树荫。偶尔,怯怯唱上几句,零零散散,不成气势。
“蛙声篱落下,草色户庭间。”当农人从田间归来,当农家小院炊烟散尽,热闹而忙碌的一天安静下来。万籁俱寂中,青蛙“呱”地一声,犹如天外来客,划破夜空寂静。这边唱,那边和。一蛙领引,众蛙齐鸣;此起彼伏,群蛙唱和,似“大弦嘈嘈如急雨”;轻声微呼,喃喃自言,似“小弦切切如私语”;一会儿,又成为“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那场别开生面的音乐盛会,是大自然的天籁之音,令人沉醉动心。“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蛙鸣一阵阵从田埂旁、池塘里、草丛中传来,从一小群到一大片,从独奏到合唱,此起彼伏,相互唱应,整个乡野田间顿时汇成蛙声的海洋。那蛙声脆响悦耳,如江南小调,唱响春耕序曲;那蛙声带着湿漉漉的露珠,伴随着田园的绿意,丰盈着寂寥的乡夜。
“蛙声如潮带雨来。”骤雨将至,天气闷热,蛙声比平常显得更为喧腾,如鼓,一阵紧一阵,停不下来。稍候,大雨在蛙声喧响中、在雷鸣电闪间挟风而至,瓢泼一般,到处都是水流的“哗哗”声。雨歇风住,凉意渐生。“蛙声经雨壮”,这时的蛙声如潮翻卷,一阵紧似一阵,一浪高过一浪,汇聚成潮,让人顿感神清气爽。
没有谁比农人对蛙的感情更深了。青蛙越多,叫的声音越响亮,丰收越有保障。蛙声,对于乡村孩子来说,是童年记忆里最原始的歌谣。那些青蛙,是最美的乡间“歌手”,它们在沟边渠畔、在一株株正拔节含苞的稻棵间,摇其长舌,鼓其白腹,尽情尽兴吟唱着,构成一部宏大的交响曲,为大地上的节气和农事,鸣鼓添威,助阵加油。
“蜃气为楼阁,蛙声作管弦。”在外这些年,我早已远离蛙声装饰的夏夜,偶尔想起,心里充满莫名的失落。黎巴嫩诗人纪伯伦说:“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致忘了当初为什么而出发。”春去夏又来,稻秧满田畈。我需要不断提醒自己,别忘前进的初衷。于是,我放下世间琐事,走向田野,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