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精选版本的诗集,谭夏阳在选稿方面的慎重不言而喻,这也让《云的契约》整个集子没有什么质量问题。当中,所选的诗歌有着不同的类型,如叙述诗、纯抒情诗、实验性诗等的,后者会让我更为关注。实验,很大程度上或归根到底是形式的实验,行动往往大于意义本身,其中语言、技巧、风格等方面的变更的呈现会比较明显。比如——
天空收尽众鸟的喧哗,留下的寂静犹如孤云
漂浮在虚空里,不发出一丝声响。
我和山岭就这样坐到一起,相互对望——
直至相互遗忘:山风消失,最终落出这座山岭。
(《关于<独坐敬亭山>的误译》)
这首诗除了我上面所提的实验方式外,主要还有一种内容上的实验,其搅乱了原诗的意旨,一种戏谑的意图隐匿其间;但这种戏谑却又是严谨的,当撇开原作的时候,这就是一首单独成型的佳作。诗人其实是对古诗《独坐敬亭山》的一个当代与当代性的抒写和解读,其利用诗歌进行解构,重要的是必须像原诗一样有其整体性。这个写法具有明显的比较特征,姑且不论是不是误译,但在写作上的尝试还是有较大意义的,简言之,就是一种诗的诗意新编,诗从诗中找到某种出路和尝试,诗由此具有驾驭性、工具性和主体性。夏阳做得最好的地方是,重写以后没有被古意牵缚,并且拒绝古意的切入,从一开始,诗人就打算按自己的方式出牌,写出自己“独坐”敬亭山或某一座山的感悟嫁接,使“译诗”成了一首新的诗歌。
夏阳的诗歌所涉及的题材有风情、风物、亲情等,这些诗歌既及物又及情,物性生发或体现人性,物、人事皆生发情怀,其终结者是情,而这一种情,也会是物、人事的深度与温度;后者如《晚景》《故园》等都是上乘之作,在舒缓有力的叙述展开中以一种亲情默默打动人心。另外,与城市生活联机的现实性题材的作品所占比例也不少。这里有一个诗学必须面对的问题:怎样把僵硬的现实诗意化?一种与吟风弄月迥然不同的诗意。夏阳用一种写作的现实对现实作了开拓,作了回答;归纳起来至少有三个层面三种诗意。
夏阳对于现实的处理,经常会直接触摸其肌体,而对那些看似见惯了的题材的聚焦,并不见得就多么容易,事实上,常见反倒意味着容易忽略,所以当关注点移到这个部位时,所面对的已经是问题的成型或扩大了,至少对诗人的感受是这样,其要做的还有,应该怎样把这些熟悉的事情或场景鲜活化特异化?无疑,紧紧抓住所写事物的根本是最有效的方式了,根本也即事物的特性,从事物的角度而言,则是事物的现实性了。一首好的现实性诗歌必须解决两个问题,一是所写事物之现实,另则是此现实派生出的现实,而后者,恰恰是我们的生活生存状况或与此息息相关的各类事情。
那是一个密谋之地:秋风正在
储蓄凉意。而多年以前
我积攒下的时光和汗水化为乌有
那些预支幸福的人,注定要成为欲望的奴隶
那些定期还贷的人,必然要将快乐双倍奉还
熊市、加息以及金融海啸,变奏着
难测的命运,对于银行
我心怀恐惧,但更大的恐惧在于——
那么多农民工、家庭保姆、发廊小姐挤在那里
争先恐后地成为我的债权人
那一刻,我负罪深重
似乎有一些东西,我永远都无法清还。
(《银行》)
储蓄和支取是银行的主要功能,夏阳以这两个特性为中心,以还贷人的身份出现,“借钱”给他的人,或许就有“那么多农民工、家庭保姆、发廊小姐”,因为他们是银行的储蓄者。通过这样的对比,夏阳真切反映了一个社会现实的情况,当中一种矛盾的因素不言而喻,而银行的性质或作用也由此而凸现。最后一句“似乎有一些东西,我永远都无法清还”,所隐含的至少还有一种看不见的人情吧。这不光是诗人的人性,侧面也让冷漠的银行突然多出了一份人性,至少,银行是促成这些的媒介。当现实以场景出现,一切的场景貌似等于表象,其实质大于表象。一瞬的场景于是成为对现实难以预测的剪角。这是当代现实诗歌某种指向性的提升。
我不知把《淘宝记》《见闻录》这两首诗划入间接现实切入是否准确?两首诗其实都与网络有关,写的都是网络的事情,前者如诗名所言,“淘宝”的过程和经历,后者则是通过玩一种网络游戏引发到现实,因为写实的感觉太强烈了,一种网络到现实的传输确实也非常的清晰可见,导致我都不想使用“联想”这类词。那么虚拟的现实和真实的现实是不是一样的配方?夏阳在《见闻录》里给出了一个答案,其与当下大众内心走向一致吗?你的金币越积越多——/虚拟的账户里,版图在扩张,你说:/“等钱攒够,咱再买一块地儿去!”或许,从根本上说,虚拟是按着现实而虚拟的,它既不是现实的反面,也不是现实的从属和分支,虚拟是现实穿着虚拟的衣服。诗人用他的洞察力把这件衣服脱下了。
但现实又何止是赤裸的接触与目击性的呢,对于当下人类社会,现实甚至可以不是具象的,其必须面对的实质,已使其化身为无形中的有形,潜入或干脆说化身为当代人的本能,时刻敲打其感受,并从中迸发出来。现实已没有直接或间接的区别了,其粗暴的存在已让诗人变得对现实自然刻意了,一种生存状况的压迫让其对现实有意为之,于是现实可以很敏感,现实就是人生一个感应式的开关或遥控,可以是相互性的,可以在任何场合一触即发:《盲人按摩师》——保持内心的雪亮是精明的。他的手匍匐/推动一个老男人际遇里的波澜/内心的皱褶,有时仅需一只言辞的熨斗/我突然尖叫——他按到了我生活的痛处。
无论直接、间接还是“突发性”的现实,都要有一个现实的“模型”,或者“现实”的模型,从这个模型进行写实,当中,想象与现实必须尽可能呈现一种天衣无缝的合理性,并做到一种“想象的实在”,这里其实又是一种对想象的制约,在这两种冲突下,不断去发掘和完善被写实事物特性的多维效应,直至呈现深刻可感的诗意,无疑是想象的难度,但也是现实性诗歌成熟的标志。夏阳已渐渐适应了这方向。一定程度上,现实性诗歌表现出的独有的唯美度,可判断出一个诗人的技艺和审美层次。
夏阳的诗歌,以叙述性诗歌为主体,当代叙述诗一些特点明显存在其诗中,如注重断句,把控叙述的速度、并在叙述中构建诗的形象性;注重细节,并让细节适当展开,语言上的处理相对细腻;表达精准等。精准看起来简单,但操作起来却是复杂的,其要使叙述性的语言达到写实的效果,并利用文字内在的意韵表白诗性的存在。
清晨,从不缺少问候。哑邻居
不说话,只点头。
每天,阳光准时来浇花。
在大好的春光里
阳台是花园,还是夜色的容器
收集冰凉的露水。
春天起初盘旋,最后
降落——
一小片刻的安逸,足以使
颓废根植,阳台瞬间变成温床。
(《阳台》)
露天泳池,囤积大块清凉:蓝果冻
凝住蚀骨的清澈与荡漾。
划开倒影泛化论,泳姿混搭,切换流变的欢娱
关切,如心悬浮——你游不出夏日的臂弯。
(《游泳》)
我还想谈另一个问题,关于语言的松紧度。《阳台》的语言比较放松,《游泳》的语言则略显压缩。对于诗意的完成,两首的效果都是不错的,但对于诗意释放、意旨的指向等理解方面上的问题,《阳台》明显占有优势。语言的松紧度造就了意象的各自表现与不同状态。这里,不能简单去判断两种语言情况的优劣,在处理语言这个问题上。不少的诗人都在努力维护语言所谓的纯净与华美度,都担心由于语言的松弛而出现所谓的破绽,这种紧迫导致他们写作充满了刻意,并且达到了一种清晰的程度,而掩饰的结果,则使诗歌陷入了某种无意义的艰难,陷入了另一种庸常之中。事实上,语言的放松并不意味着更容易写,因为你的每个语言脉络都必须要清晰地展示开来,而这,恰恰是对此前语言认定唯美尺度的理解和化解,所以对于诗人个人而言,无疑是一种对语言各个层面的融会贯通,其所有的语言花式都是暴露在阳光下,都不是故弄玄虚甚至全是必需的写作技巧,这样所谓的花样由此而正宗起来,其最终的效果都是努力为主题服务,为“诗意的清晰”服务,竭力维护写作的真身,维护诗歌的真身。
大诗人不应该有语言负担。什么样的语言只要调配得当都可以成为诗。当一个诗人展示自己和作品的时候,寻求共鸣的说法是多么的无聊和虚幻,他内心的潜台词应该是:我任性,我想作乐一下;我想做一次我或做一次另外的我。换言之,我在侵略自己,或者我被另一个我侵略。
记得以前曾写过一个诗歌笔记,在此我把它转过来以之肯定夏阳的做法并作共勉:传统叙述、唯美、抒情等的坏处就是语言的常态以及效应的反应上,体现在诗歌的表现上,没有创新是必然的,所以有时是否可以说,成熟的诗歌或许是一种失败的诗歌。史蒂文斯曾经说过:“毕加索说一幅画是一大群破坏物,难道不也是在说一首诗是一大群破坏物?”。很多时候,尤其是我决意想写那种不怎么类同甚或不怎么叫好的诗歌时,我不得不要认同这句话,并且尽可能让自己对以往惯常的表达破坏得更彻底。我并不想说这就是走在自己的路上,因为这也许根本没有路,可是却充满迷人的诱惑,这就非常足够了,沿着诱惑的行进就是写作的实质性意义。
夏阳曾经写过一个评论文章《五首诗的五个误读》,是对五个诗人的五首不同类型的诗歌作五种不同的解读,这个文章可谓做到了细读的精致。通常我也认为直接面对诗歌是一个扎实真诚的评论写作途径,其能对应分析解读诗歌的各种层面的事情,从中也能真切检阅评论者的态度和质地。我提这个,是想说明夏阳对于诗歌的内行,这同时佐证与造就了他的诗歌具有好诗的骨骼和可信度。窃以为诗歌,或许不止于所谓的飘逸和浪漫,也会是一种学识和学识的多重性演绎,它对真正的诗人有着更高的要求。
黄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