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在题为《我的诗歌革命》的演讲中说波兰的诗好,他写了一篇文章叫《鸟瞰世界诗歌一千年》。大诗人口气大,也只有他敢“鸟瞰”,他的推崇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就看波兰的吧。兹别格涅夫.赫贝特、米沃什、扎加耶夫斯基和辛波丝卡等世界文学的巨人被国内的翻译家们一个个把他们拉到汉语里来,看了才知道博大精深。看到辛波丝卡这个女诗人,一下子就合了眼缘。陈丹青说,他画的那个朝圣的姑娘,那么苦,又那么好看,说的是艺术最重要的是感觉。我不大懂诗歌,所以就跟着“感觉”走,我就想,这个沧桑的女诗人怎么那样优雅呢,这优雅是骨子里的随岁月增长的深刻与澄明哩。这种好感吸引我去读她。
我看到她的一张照片,是八十多岁的样子,一张书桌前,两指间刚点燃的香烟,还未来得及冒出烟雾,桌上小花瓷碗里大半碗咖啡,她腕上的电子表有明确的指针,而这一刻是安静的,她垂下的眼睛牵动眼角的皱纹,不是沧桑的疲惫,是悠远的微笑,挂在嘴边。她背后的书架上的书也不是摆满的,空出很多,她还可以将它写满。这个迷人的女诗人,就连她的死也是迷人的,得诺贝尔奖后,死的年龄是多么好的数字:88岁。
在王家新编的《中外现代诗歌导读》这部通识读本的开篇,第一首就是辛波丝卡的《未进行的喜马拉雅山之旅》,王家新在这里有种把好作品急不可耐地推荐给读者的意思。看着辛波丝卡的照片,再读这首诗,我就被其中一句“永远静止的起跑”抓住了,是写喜马拉雅山的,也是写的她自己,写人类对永恒的渴望,那照片中的一刻,在静寂中她要跋涉了,这伟大的喜马拉雅山,峰峦涌动,要奔向更高的月球。
从23岁写诗,到35岁出版《呼唤雪人》,辛波丝卡经历了一段政治气候决定的写假诗的历史。她25岁出的第一部诗集《我们为此而活》,看其中每首诗的题目都看不下去,足以让她羞愧,她以后一直不愿再提起这部诗集,后来出版全集,第一部诗集连一个字也没有收录。她写《呼唤雪人》时才更开阔,也许是从《未进行的喜马拉雅山之旅》这首诗,给诗人带来了一次决定性的艺术突破,或者更重要的,诗人由此确定了她看世界的眼光、态度和策略。她在《可能性》这首诗中写道:我喜欢写诗的荒谬,甚于不写诗的荒谬。王家新说,他是通过李以亮译的这一句,才真正领略到辛波丝卡的“了不起”的,他说,在当今,如果一个诗人要对世界作出回答,还有什么比这更睿智也更令人精神一振的回答吗?没有。
我实在弄不明白的是,波兰那么小,才三四千万人,而且辛波丝卡前半生的时代也不是允许自由写诗的,诗人的处境并不好。一个小国家,这么多伟大的诗人,谁买他们的书呢?辛波丝卡说,诗人在世界上的存在太尴尬了,写诗在波兰无法作为一个职业而存在。在世界上也是一样的,而诗人又是为诗而生的,这就是“写诗的荒谬”。但是如果不写诗,小小的波兰,哪里去找那么多世界级的大师呢?杜甫不写诗谁是杜甫?李白不写诗谁又是李白?这就是“不写诗更荒谬”。这又让我想到另一个世界级的大师,另一个诺贝尔奖得主,瑞典人特朗斯特罗姆。特氏一生只写了一百来首诗,有时候一年一首,有一年因为写了十七首短诗,就成了瑞典诗坛的一件大事,是谁让他有时间精雕细琢地练屠龙术的呢?一首诗打一万块,也不过一百来万,按常理在轮椅上二十余年,看病早该花光了。想一想特氏的诗句“醒悟是梦中往外跳伞”,没有一个环境梦中早摔死了。所以,辛波丝卡说到“荒谬”,这个词是多么的精到,又是多么睿智。她写“写诗的荒谬”,我以为可能包括她35岁前写诗的经验:不允许写诗的环境,不允许写热爱的诗,那就写应景的口号的速朽的吧,你热爱写,但是写出来的不是你热爱的东西,这更是人生的荒谬。
但是,“热爱”没有办法,你好这一口,没有办法,你在诱人的词语和词语之间滑行,没人在意,没有办法。你80多岁也要这样优雅。80多岁的辛波丝卡,她就有办法优雅地智慧地微笑着面对世界的荒谬,一朵花就可以微笑着面对废墟。多么老的一朵花,接近永恒。
李永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