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曾走远
“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对于黄永玉的读者或曰“共情者”,他的书在,一切都在。
作为黄永玉的读者,笔者还是那句老话:最好的纪念,是细读。
笔者带着自己拍在手机里的《永玉六记》——“珍藏版”加上2013年的《诺亚方舟·芥末居撷片》一共七本——走了半个中国。车船上复习“六记”中深深浅浅的蕴含,时光走得很快,回味中得益多多。
黄永玉“永玉六记”断断续续创作了近三十年,动笔最早的是《罐斋杂记》,始于1964年,内容都是鸟兽虫鱼。后来的五本,也常常涉及动物——他36年间两度设计了猴年邮票,那机灵喜庆的猴子,与老年的他自己抱着个小树做“九十度水平支撑”的神态近似——然而,其“动物哲学”的幽默外延,却已经波及诸多领域。
用画笔思索
黄永玉说:“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位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绘画。我一生百分之七十的时间都花在木刻上。”
不过,即便是推为首要的文学,在黄永玉的笔下,也常常是配合水墨的“说明”文字而已。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文字,早已经脱开了“文学创作”的条条框框,成为对于生命、尊严、历史、现实以及形形色色的“生存方式”的思考。
法国著名评论家圣勃夫曾说,写得最好的作家,未必是作品最完整的作家,而是引发思考最多的作家。从“思索”的意义上评论,黄永玉的深入思考,才是他的作品不胫而走的魅力,更是其明察社会、洞悉人生、赓续“启蒙”的“工具理性”所在。
靠智慧“游戏”
黄永玉不是“天才儿童”——他没有学历,从小连续留级,因而得名“黄留级”,留五回之后,老师说:“你还是走吧,脸太熟了”。于是,他后来“只好做个中央美院教授混日子”。
他的智慧来自社会大学。
李辉在《黄永玉 走在这个世界上》里有记载:他以逃学为业,瞎逛悠。对于父亲说学校放假,对老师说家里有事。一次,父亲说:“好吧!我们去看一看。”一二里地,走到校门口,里面热热闹闹。回到家,他准备挨打。不料父亲不仅没有揍他,反倒在躺椅上大笑:“不要老是重复同样的谎嘛!”
这就是父亲的“智慧启蒙”。
在“永玉六记”里,此类“智慧游戏”比比皆是。如他笔下的大虾自白:“我为生前的那些隐秘脸红”;知了自况:“为告别演出,我筹备了一生的时间。”猴子的不满:“不管我有时多么严肃,人还是叫我猴子”。
更有意思的是与格言警句迥异的“小说情节”,如他笔下的“龟兔重逢”:“龟从容步行于道。兔笑曰:‘冠军何往?’龟言不移目:‘赴香山观红叶。’兔曰:‘如此速度,恐红叶过矣!’龟曰:‘呸,败军何论快慢!’”所配画面是兔子天真诚恳而乌龟的脖子伸得老长,义正词严。又如进入某度题库的“狐教子”:“是日日暖气清,狐令其子自三十仞岩上跃下,锻其技能。子惴惴然不敢俯视。狐仰而告之曰:‘勿惧!佘固于此接应。’且以前爪作接应之状。子乃奋然跃下,而老狐闪于一旁,任其子下堕,嘭然有声,子痛泣曰:‘谎余若是,尔其非余父否?’狐抚掌答曰:‘然也,世上事,亲莫如父亦不可信。此狐之教义第一课,牢记勿忘’。”此类人生智慧自然过于“残酷”,但却道出了进化论的要义。
如今喜欢黄永玉的年轻人,如果仅仅瞩目于老爷子的“斜杠青年”、段子好手、雪茄迷、拳击爱好者、开红色法拉利……而忘记了光影之后的“智慧”实质,实乃舍本求末也。
借幽默白描
白描者,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也。前一段“脱口秀”比较火。但是,看看以“抄中外段子”为业的网红,可以说,滑稽搞笑者众而真正发人深思的幽默寥寥无几,因为夸张不少而白描不足也。
黄永玉的老朋友黄苗子说:“永玉是笑话大王,他可以在同朋友谈天中连续讲100个笑话,但这只能说明他的个性和生活爱好……幽默不是廉价的滑稽,而是让你眼泪向肚里流的一种快感。”
这种“眼泪向肚里流的一种快感”,往大里说,是敢于直面惨淡人生;往小里说,是高屋建瓴地“拿自己开涮”。
看到黄永玉不留骨灰的遗嘱,一定有人想笑:这个怪老头。殊不知他早就有“遗嘱”——“骨灰洒到马桶里,就在厕所举办个告别仪式,拉一下水箱,冲水、走人。”而他的“墓志铭”则在《力求严肃认真思考的札记》里已经拟就:“这个人的一生,正确的加错误的等于零”——简言之,就是“白活了”。这又与他的“我死后不要墓碑,不要墓志铭,如果实在要,就写三个字——太累了!”不无“矛盾”。
需要补充的是,黄永玉的幽默来自湘西,是土生土长的“为楚有才”。他说过,自己的作品蕴含着“家乡人特有的幽默和风趣”,你看1947年他为表叔沈从文的大作《边城》做的木刻插图:爷爷与翠翠相对而坐,吹着细细的笛子,那认真的表情、辅以穿透云翳的阳光,实在比金色大厅里维也纳新年音乐会还热烈、庄重。大俗大雅的线条白描,单纯得让人心酸——作画那年他23岁。“遥相呼应”的是,他老人家把著名的米兰大教堂,用黑白水墨化成了一堆“自燃”的有烟煤,并题字:“笑不笑,看水平”。他把郑板桥画得“傻不拉几”,题字曰:“郑板桥提倡难得糊涂,其实,真糊涂是天生的,学也学不会。假装的糊涂却是很费神,还不如别法为好。”这是幽“扬州八怪”一默。
他的光和热
“凡有所学皆成性格”的下一步,乃是“凡有所画所写皆成性格”。今天,重读黄永玉,读的不是画面与文字,而是他的“传统与现代兼容”的人格。
他走了,再不能写书画画。
他没有走,他所有的书都在我的眼前,我的脑海。
三十几年前,我的大女儿读小学,觉得课文“春天来了,小燕子飞回来了”没有意思。我就拿出黄永玉的《永玉六记》,一幅幅给孩子讲。看到“毫无作为的观察家”肚脐眼、“一秒钟不到的忘乎所以”打喷嚏……我们高兴得手舞足蹈。
黄永玉说:“在我年轻时读过的诗里,我至今没有忘记的是这样一句:‘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
如今,他的光和热,已然融入了太阳,给后人明亮与温暖。
宋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