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鲁迅先生,脑海中就是他“横眉冷对”的硬朗,想起儿时课本中,他在坟地里碰到“鬼”提脚就踹的无畏,看到他的照片,似乎很少笑,他似乎总是冷峻的,如同木刻画般的硬朗。
我在《两地书》中,却看到鲁迅先生的另一面。
《两地书》收录了鲁迅和许广平互相来往的135封书信,按北京、广州到厦门、上海到北京三个节点,分为三集。本书最初是在1932年12月由鲁迅修改、编辑而成,1933年4月在上海出版。
这本被称为“情书”的书,用先生自己的话来说:“其中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文辞呢,都未曾研究过尺牍精华或书信作法,只是信笔写来……”仔细读来,不觉一叹:这绝对是情书,只有在爱情中的男人,才有如此柔情,尽管他是鲁迅。
缘起“驱羊运动”
这辑书信的开始,缘于“驱羊运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驱逐校长杨荫榆。
20世纪20年代,刚刚经历了五四运动洗礼的中国大地上风云跌宕,新旧文化思潮涌动,站在斗争最前沿的一直是青年学生。弃医从文后的鲁迅致力于文艺创作,“因为文艺善于改变国民精神”。1922年出版的小说集《呐喊》奠定了他在文化界的地位,吸引和影响了一批进步青年。在北京大学和女师大课堂上,听课的学生更多。
1924年秋,女师大国文系三名学生暑假回家,因江浙军阀混战,交通受阻,未能如期返校,11月,校长杨荫榆勒令她们退学,并辱骂向她交涉的学生自治会代表。次年1月18日,学生自治会遂召开全校学生紧急会议,议诀从当天起不承认杨为校长。学生称这场斗争为“驱羊运动”。许广平和刘和珍都是学校学生自治会代表,自然是“驱羊运动”的领导者。
时年27岁的许广平可谓时代的弄潮儿。她幼年时就听兄长讲大义,略能识字,就喜欢看《平民报》,与妹妹步行十余里去求购新书,后又好读飞檐走壁的侠义故事,幻想学得剑术,以除尽天下不平事。在天津上学时,参加过五四运动,是一个具有新思想的新女性。
“驱羊运动”两个月后,她以“一个受教的小学生”给老师鲁迅写信,将一腔愤恨、苦闷尽诉于笔下,求教于这位教了她两年《中国小说史略》的先生。年轻的许广平,在信中称呼“鲁迅先生”“鲁迅先生吾师左右”“鲁迅师”,尊敬之意溢于纸外,但她的落款很有意思,先是“你的学生”“学生”,在编号11的信中,她的署名变成了“小鬼”。
在前信中,许广平自称得到先生落于纸上的指教,比读书听讲好得多。又担心先生事务繁忙,“夹入我一个小鬼从中捣乱……”又“承先生每封都给我回信,于‘小鬼’实在是好像在盂兰节,食饱袋足,得未曾有了。”
因为“驱羊运动”两个多月没有进展,她对先生说:“对于违反民意的乱臣贼子,实不如仗三寸剑,与以一击,然后仰天长啸,伏剑而死,则以三数人之牺牲,即足寒贼胆而使不敢妄动。”
鲁迅先生回复她:“‘小鬼’年青,当然是有锐气的……”于是,“小鬼”成了许广平的自称,当然,前缀是“鲁迅先生所承认之名”。
许广平和鲁迅先生相互来往的信件频繁,在深刻的思想交流中,两人慢慢地互相靠近。在鲁迅的教导与启发下,她的思想不断提高,成为学生运动的骨干,还写了大量揭露和批判北洋军阀黑暗统治的文章。有锐气的“小鬼”在驱羊运动中被校方“开除学籍,即令出校,以免害群”。
随后上海爆发五卅惨案,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十余学校举办集会,声援上海人民的反帝斗争。集会时,许广平看到杨荫榆的车,高喊“打倒杨荫榆,驱逐杨荫榆”,她在信中向先生自嘲道“你看这匹‘害群之马’简直不羁到不可收拾了”。
从此,许广平在鲁迅那里有了一个专属名字——害马,即“HM”。
1926年9月,两人都离开北京,转道上海,鲁迅接受了厦门大学的聘书,而许广平回到老家广州,在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任训育主任。广州到厦门的信件中,师生已成恋人。
柔情 大师淘气
也许,心里有了牵挂之后,45岁的鲁迅在字里行间也体现出自己个性的另一面。
鲁迅到厦门大学任教,是时任厦门大学文科主任兼国学院秘书的林语堂发出的邀请,与他同行、同事的,还有好友孙伏园。在信中,除了依旧关心时局,谈论时政之外,生活的琐碎也多了些。
文字是表示内心的符号,一个人写出来、说出来的,总带着这个人的个性。
许广平曾在信中直言“愿作一个誓死不二的马前卒”,“虽然并无大用,但也不妨摇几下旗子。”对于“马前卒”的自荐,鲁迅十分幽默地回复:“倘曰马前卒,则吾岂敢,因为我实无马,坐在人力车上,已经是阔气的时候了。”
分隔广州、厦门后,一湾海峡隔绝不了彼此的思念,写信、收信,是每天的盼望。天天都到邮政代办所去看有没有信,收信后“高兴极了”。
楼下花圃用有刺的铁丝拦着,为了试试刺有多大效果,鲁迅很是淘气地从铁丝上跳过,得到的结论是“刺是有效的,给了我两个小伤,一股上,一膝旁,可是并不深……”
对于这种调皮,许广平“亦不加以诰诫,因为我所学的是教育,而抑制好动的天性,是和教育原理根本刺谬的。”
异地恋,相思最苦,“书信的往来最是讨厌,既费时光,而又不能达意于万一”,而且还要计算着闽粤之间船只来往的时间,以便及时寄信。为了能让她早点看到信,他写完连夜赶到邮政代办所,将信投入邮筒,还担心室外的邮筒是否不及室内的邮筒准时开启。这样的牵挂,寄到收信人手里时,收到的应当是满满的甜蜜吧。但许广平“要下命令了,以后不准自己将信半夜放在邮筒中。因为瞎马会夜半临深池的,十分危险”。
许广平从广州寄了一方金星石的印章给鲁迅,为这方新印,鲁迅特意从上海定购了新印泥,被许斥为“多事”;收到许寄来的一件毛背心,他很高兴地说,穿在身上很暖和,过冬都不需再穿棉袍了。许在信中说他“傻子!冷了还是要加棉袄、棉袍的……”
对于这样的“命令”“申斥”,鲁迅是甘之如饴的吧,虽然他戏谑地回说“虽被斥为多事,亦不再辨,横竖被攻击惯了的,听点申斥又算什么”。只是,对于“广平兄”的每一个要求,他都做到了。寒假将来,鲁迅决定接受中山大学的聘书,前往广州。许在信中要求他将在厦门购买的物品,带到广州,除了广州的物价贵之外,“我也愿意看看那些用具,由此来推断你在厦门的生活”。回复很爽快,“至于器具……当带着,恭呈钧览。”“并尊来命,当面呈”。
鲁迅从厦门寄给许广平的最后一封信里,很明确地写道:“……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我决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我可以爱!”
这似乎是一句宣言,1927年1月16日,鲁迅离开厦门大学到广州,任教于中山大学,许广平成为他的助教和粤语翻译。
情定 跨越生死
第三集的书信是两人定居上海后,鲁迅首次离沪进京,于旅途中所写,从1929年5月13日始,至6月1日,共19天,来往的书信达21封,不可谓不勤。
时隔两年之久,彼此间情投意合的两人,终于打破了旧的礼教,成为伴侣。此次分别,虽然短暂,但许广平心里是矛盾的,她一方面怕鲁迅跑来跑去太辛苦,那时从上海到北京的火车,在津浦线上要走两天;另一方面,她又希望鲁迅到外面走走,既可以多听多看,又可活动身体,免得生活太沉闷,“不要拼命地写、做、干、想……”
这期的书信,许广平用了“象兄”来称呼鲁迅。鲁迅在厦大任教时,林语堂形容鲁迅“实在是一只令人担忧的白象……”许广平认为这是赞颂鲁迅“难能可贵”,于是戏称其为“象兄”。
南下之后的鲁迅,也许是因为生活有人照顾,也许是有了爱的滋养,到北京后,熟人都说他精神好,“比在北京时好”。
为数不多的几封信,都能看到他对自己的伴侣的柔情,“我独自坐在靠壁的桌前,这旁边,先前是有人屡次坐过的,而她此刻却远在上海,我只好来写信算作谈天了。”“得不到来信,稍觉怅怅……祝你在上海也睡得安适。”
鲁迅在琉璃厂淘到一批水果诗笺,给许广平写信时,他挑了两张不一样的纸。其中一张上面印有许广平最喜欢吃的水果枇杷,另一张纸则是画着莲蓬,题诗是:“并头曾忆睡香波,老去同心住翠窠。甘苦个中侬自解,西湖风月味还多。”这样细心而真性情的大师,估计只有在这本书里才能看到吧。
1934年冬天,鲁迅在上海购得三册《芥子园画谱》,在和许广平共同欣常后,在首册扉页上题了一首七绝《赠广平》: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相知。此时,距离他们相恋正好十年。
两年后,鲁迅逝世。1946年鲁迅逝世十周年,许广平曾写下祭文:“呜呼先生……十年恩情,毕生相遇。提携体贴,抚育督注,有如慈母,或肖严父,师长丈夫,融而为一。呜呼先生,谁谓荼苦,或女如饴,唯我寸心,先生庶知。”
这一诗一文,包含着两人风雨同舟、生死相依的深情,亦可以看作是《两地书》的延续。
丁逸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