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著名高产作家残雪,现已发表六百多万字的小说和评论作品,但她一直处于中国文坛的边缘地带,小说没获过市级以上的文学大奖,但是她在国外的影响很大,几次被“诺奖”提名,被媒体称为“三多作家”:被国外翻译作品最多,上国外高校教材作品最多,在国外获奖最多。
为何墙里开花墙外香?表面原因是,她是不按中国传统“规矩”写作的另类作家。她的小说仿佛没有明朗的主题,你看不出她赞美什么、批判什么、揭露什么、表现什么;她小说中的故事是断裂的、碎片化的、有逻辑问题的、超现实魔幻的;她小说中的人物是非脸谱化的、模糊的、虚幻的;她小说中的叙事时间是错乱的、颠倒的、梦幻的、非线性的,就凭这些非常规的写作特点,热衷于传统小说的读者很难对她青睐。
经过一个多月对残雪小说和评论的阅读与研究,结合方方面面的评论文章,我的体会是,读懂残雪的小说必须突破三个维度,即:哲学的高度;现代主义的难度;人性的深度。
残雪的小说中,普遍蕴含着哲学思想,自然哲学、社会哲学、生命哲学、宗教哲学等等都在作品中各有体现。残雪从小就受她哥哥邓晓芒的哲学影响,后来走得更远,她认为“物质”与“意识”不是二元对立的两个事物,而是一体两面的一个事物,是辩证的统一体,她甚至认为“物质就是精神,精神就是物质。”这是对传统经典哲学理论的颠覆,这种哲学思想运用在小说写作中,就构成她的小说超出常人理解的诡异性神秘性。
残雪小说的现代主义难度,不仅表现在语言上、魔幻诡异朦胧上,重要的是她用小说内在逻辑架构断裂的故事、情节,探索人性的深广度,而非传统小说的故事性、脸谱化、个性化、虚构性。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残雪以《山上的小屋》《黄泥街》《苍老的浮云》等中短篇小说一跃登上中国文坛,被评论界冠名为先锋作家,与莫言、余华、马原、格非、苏童等作家一道,并称为先锋派代表作家。现在看来,当初的说法是不准确不科学的。莫言、余华、格非等先锋作家的小说,有明朗的故事主线、可视性的人物形象和清晰的主题,他们的先锋性是在冲破旧有的文学观念桎梏上,在语言表达上形式技巧上创新,骨子里依然是中国传统小说那一路。而残雪不是,她的骨子里一开始就是反传统的,是实验性独创式的,是反小说的,她只吸收中国传统文学的部分特点,她能让灵魂进入非现实世界,发现、还原、复活梦幻世界里的人、事、物,给读者一种诡异、变形、朦胧、神秘之感,这是有点类似但又有别于现代派经典作家卡夫卡和马尔克斯的创作风格。卡夫卡是将完整的具有隐喻性的故事通过潜意识理性地有目的地向前推进(如《城堡》),而马尔克思则是将一个现实主义的文本加以夸张放大和扭曲变形(如《百年孤独》)。残雪的小说是看不到头也见不到尾,梦中有梦,潜意识中套潜意识,“我”中有另一个“自我”,来无踪去无影更现代更先锋的,她将小说主题隐藏得更深,使小说更有艺术的魅力和深度。
残雪小说的人性深度,表现在她是“为自我写作”“用灵魂创作”,解剖、批判、拯救自我,不断地往“自我”人性黑暗的深处挖掘,探寻灵魂深处的丑恶污淖,暴晒赤裸裸的人性。表面上看,是写人世间的丑恶,实际上是挖掘人性中最黑暗的部分并加以哲学上的破解与诠释,让现实中的“自我”与灵魂中的“自我”达成合而为一的和解,这就是她说的“小说本质的写作”。她小说中的所有人物,可看作是“自我”的分身、分解,她认为这种写作是由虚向实的,就是在“梦幻世界”中呈现世界本有的真实存在,而不是传统小说的由实向虚去加工改造原始故事,然后向外寻求,在“有”中生出“无”来,虚构、拔高、美化、高扬什么。残雪没有被“自我写作”之外的一切绑架,四十年来她一直这样宁静孤独地写作,文字像流水源源不断面世。
残雪的小说非常之多,各种版本的著作共计八十余部,现以她早期的代表性短篇小说《山上的木屋》为例作一简析。
小说里“山上的小木屋”是“我”意念中的存在,具有象征性隐喻性,它象征着受禁锢压迫的“我”的生存场域,里面的那个想出来的暴怒者就是“自我”的化身。“那个人”就是有“我执”的“自我”,整夜暴怒地撞着木门想出来,这隐喻着作为人的“我”想自由,想冲破牢笼、禁锢,想获得解放。在全文只有三千字的篇幅里五次提到小木屋,有两次,“我”向家人说看到小木屋和里面的情景,家人不理睬“我”。还认为“我”在撒谎,认为“我”有病。有一次是“妈妈”提到小木屋,但“妈妈”提到的小木屋的含义显然不同,她看到小木屋里有人正在呻吟,暗指“父亲”,因为“黑风里夹带着一些山葡萄的叶子。”这“黑风”暗喻着“父亲”的个性、权威。“父亲”为何在小木屋里呻吟?因为“父亲”多次在梦里幻想找回掉在井里的剪刀,但都失败了,为此愁白了一边头发。这也是隐喻,那些失落的彼在(权力、权威、专制)而今无法找回,只好空悲叹。“我”听“妈妈”这样一说,马上顿悟了——原来人人都有很强的“自我”“我执”。小说最后,“我”没有找到小木屋,暗示“我”理解父母亲对“我”的专制、责难、打击,问题出在“我”的自我意识太强,一切因“我”而起,“我”没完没了地清理抽屉影响了父母的休息,干扰了他们的生活,“我”看到的奔跑的大老鼠、嗥叫的狼、屋外的小偷、撞墙的大石头、变为狼的父亲等等,都是惊恐的“自我”幻景,它们只存在“我”的幻觉之中,是肉体的“我”的灵魂出窍,原谅父母对“我”的专制、强硬、打压,“自我”回归到理性的“真我”之中,达成和解,合二为一,潜意识中的枷锁、禁锢、专制都随之消亡。这正是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哲学思想的小说化。
这篇小说运用了很多隐喻象征等小说修辞,容量很大,主题埋得很深,并非有人分析的什么批判政治、社会,而是揭示消解“自我”的泛滥膨胀,直指人性的本质,这也是残雪倡导的“小说本质的书写”。
残雪的小说不是传统小说那样在故事层面进行想象虚构并寻求完美的结局,那样的小说一看就懂。残雪的小说是在人性的本质上用力向最深处挖掘,所有的故事、情节、物理性存在都是展示人性的道具,想用就用,不用就扔,这是她的小说独特之美、别致之美。
残雪的小说不是要塑造人物的形象,而是要揭示人物的心灵,所以她抵达了小说本质上的难度和深度,同时她也创造了小说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