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在发展中”的、并在连续的“写作时间”里用个人的节奏寻求精神生命变化的作家,石一枫创作非常具有辨识度。在他谋求转型并获得成功的一系列小说里,天真而朴素的道德情怀如诚实的火焰在现实的“复杂”“诡谲”的包围之下燃烧,而同时社会内在的撕裂、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精神上的后撤”、充满魔幻感又随时可能炸裂一地的生活碎片,又让作家无法收回他严肃的目光——真相和现实都太严峻。这就决定了石一枫文学世界的精神内核非常严肃,他要庄重地去承担一点责任;作家自我面对这“无名无姓,无穷无尽”不能完全脱开干系,必须跟“他们”发生点什么,写作方能起飞。于是,写作还是需要“起个范儿”——并非惺惺作态、矫情扭捏、装神弄鬼,而是要在“写”的行动里创造意义。
这样,石一枫坦然地把天真、朴素、热情交付给“主义”,把严峻、肃然、深沉交付给“现实”。既要表现现实,又要表达“主义”,二者不可偏废。既然作者的雄心如此,《漂洋过海来送你》也就围绕一个生活原本平淡无奇的胡同青年“起个范儿” 的行动——“跨越山海”、历险受难、屡遭曲折追回被错拿的爷爷的骨灰,在写作中“起了范儿”。在书写现实的层面,小说追求“化简为繁”,让骨灰错拿事件成为一个引爆点,把大致平静、在日常之轨上整体可控、今天重复昨天、单调得乏善可陈的生活震得四分五裂,为“现实”的重组提供必要性和叙事前提。然后,一件事牵出千头万绪,三个骨灰盒在北京、阿尔巴尼亚、美国之间的“旅行”引出不同社会阶层的人迥异的而又具有“时代内涵”的人生轨迹,三条叙事线索借由宽幅的人生画面将“五洲四洋”交汇于文本之中。从胡同开始的故事最后在“世界”和“全球”的现代图景里长出了“新的枝芽”,从家庭血缘起笔的故事实际上超越了伦理叙事和地方性文化的观察,触及了当代社会现实变革与发展进程中的“两歧性”——繁荣与困境、成就与代价、进步与危机、发展与社会公平的实现的不充分并存——这不是什么理论化的总结,而是无数复杂的人生经验显露的“时代境遇”,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小说切近了读者的生活实感。
小说以主人公那豆的爷爷、富二代、红三代黄耶鲁的奶奶的代际故事的传递与在“继承者”生活选择中的变形折射历史与现实的联结,以那豆越洋追骨灰、建筑工人带着工友的骨灰赴海外务工、那豆的青梅竹马阴晴在异域求学追问人生答案和世界真相来勾勒作为“地方”的北京和全球化视景中的“世界”的交叠,以爷爷服务的酱油厂在改革大潮里历经改制的跌宕、庞氏骗局的制造者转移财产,携家外逃,竭尽所能占有金钱的所为摹写社会发展变革中的纷乱世相、指陈社会发展中的“问题”。一件事赶着一件事的推进,造成情节的密不透风,增加了作品反映生活的“信息量”,当然也就使得故事精彩好看——日常生活发展出意料之外的传奇性,作品提升了可读性,接续了中国传统小说热衷于“讲故事”的传统,增强了文本契合一般读者“爱读故事”的阅读期待上的亲和性。这种“极摹人情世态之歧”、设置多条线索铺陈现实之纷繁、指涉现实生存之困、膨胀的资本逻辑与资本操控力量的“破坏性”、精神危机、现代生活系统性风险的写法是作家在实现“现实主义转向”以后写作上的偏好。情节上的精巧繁复能够广泛地反映现实的“问题”,小说也因此有了一点如评论家李云雷所说的“社会分析”的色彩。通过纯熟的技术和精巧的情节设计来写实,追求事件和生活层面的“密度”,是作者的自觉,也是其现实关怀的寄托之处。
由于作者的雄心和责任感,他不肯轻易让理想向现实低头、让个人幽闭在小时代里顾影自怜、让“主义”放弃向现实的进击,他在文本里腾挪辗转、全力施为,期望用技艺和热情化解全球化背景下的世俗日常与超越性追求、“主义”与现实、道德信念与社会的结构性困境之间的紧张。这种努力昭示了文学在今天回应新时代召唤的“可能”与“可为”,同时启发我们去探索和体会人生和写作,但也需要“起个范儿”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