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雪精
外祖陶兰风先生倅寿州,得白骡,蹄跲都白,日行二百里。畜署中,寿州人病噎膈,辄取其尿疗之。凡告期,乞骡尿状常十数纸;外祖以木香沁其尿,诏百姓来取,后致仕归,捐馆,舅氏啬轩解骖赠余。
余豢之十余年许,实未尝具一日草料。日夜听其自出觅食,视其腹未尝不饱。然亦不晓其何从得饱也。天曙,必至门祗候,进厩候驱策,至午勿御,仍出觅食如故。后渐跋扈难御,见余则驯服不动,跨鞍去如箭,易人则咆哮蹄啮,百计鞭策之不应也。
一日与风马争道城上,失足堕壕堑死。余命葬之,谥之曰“雪精”。
张岱这篇二百来字的小品文,信息量有点大。
张岱首先致敬外祖父陶兰风先生。一般,人们视纯白动物为瑞兽。外祖父在寿州任上得白骡,不为坐骑炫耀,竟以此惠民。取骡尿,沁木香,以医治当地百姓消化道疾病(今天看可能不科学)。职责之外,竭尽所能贡献自己的私有和知识以服务民生,实实在在解除民众疾苦。其嘉行善举肯定深得民众嘉许,更是晚辈榜样,为晚辈子孙敬重。张岱举重若轻一笔,致敬外祖父,让善举青史留名。
外祖父辞世后,舅父陶崇文将白骡赠予了张岱。资料显示张岱不是独生子,舅父不止一个外甥,舅父特将自己父亲的宝物赠予宗子,可能有两个原因:其一,张岱幼多痰疾,养在外太祖家十多年。弱小且聪敏伶俐,深得二位舅父陶崇道陶崇文的疼惜喜爱。所以,获赠外祖父遗物,并不意外。其二,张岱的好运与人品。张岱含着金钥匙出生,天赐好运,但不糟践折损好运。作为世家公子,张岱极爱繁华好骏马。然而,他对所有珍稀物什并非以据为己有为乐事。相反,持守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态。这种旷达态度在《天砚》《三世藏书》及《斗鸡社》中均有体现。正因如此,张岱总会收到意外优待或馈赠。《三世藏书》中,祖父藏书尽其挑选,本文中记录他又得到白骡。有人说“世界上所有的惊喜和好运,都是你积累的人品和善良”,深以为然。
接下来的故事更有意思。如果是一般人,继承了瑞兽,可能受宠若惊,在条件允许下尽可能小心翼翼加以爱护保护。张岱不是一般人,拥有白骡十多年,没有为这宝贝准备一次草料。其实,喂牲口这件事也不需要他亲力亲为,吩咐一声就行了。张岱为什么对喂养白骡不上心呢?难道他不喜欢?其实并非如此!张岱豢养白骡十余年,实则用心不用力。仔细观察过,他发现只要任白骡自由进出觅食,每每都能撑肠拄腹而归。张岱对待白骡,并没有因为它的祥瑞而过度保护,而是相信它能解决自己的口腹之欲。无论白天黑夜,任其自由进出。“马无夜草不肥”,马科动物皆如此。只要你吃饱就好,至于怎么吃饱的,我就不管了。这是何等的信任,超越了物种间驭使关系。而白骡对主人的慷慨也是心领神会,天一亮就会到门口恭候以供主人策驱。如果到中午还没有被驱使,它就会外出觅食,自由逍遥。主人对它的宠溺,被白骡准确捕捉到。于是,它便只顺从主人,对其他人则个性十足不服驱使,哄骗打骂都没有用。白骡何以如此?因为新主人给予的充分尊重和自由。可以想象,张岱刚刚接手时,白骡并不是很驯服的。旧有的习惯因为环境的改变,它一定很焦虑有恐惧感。张岱肯定用了一番心思,当他观察发现让白骡自由进出,能有效降低其紧张焦虑,而且每次回来都吃得肚儿圆,主人张岱认可了,人与动物之间建立了不同以往的新的沟通模式。白骡由此获得安全感、信任感和价值感,这是比食粮更重要的生命能量。由此,新的合作便是相互成全与成长。《雪精》再一次凸现了张岱的人性光芒。另外,晚明时期思想家提出了人本主义观点,由此或可窥视端倪。
然而,本故事没有喜剧结尾。白骡死了,死于非命。骡子是马与驴杂交的生物,此生一命。生命力和抗病力强,富持久力,使役年限可长达30多年。但性情暴烈,不易驯服。白骡本可以再好活数年,一次在城墙上与野马狭路相逢,争斗中“失足堕壕堑死”,实则死于本性。张岱命人葬之,以唐代文学家韩退之同名坐骑嘉谥“雪精”,不枉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