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七八座,八九十枝花。”
城里来的表妹在我们村口的晒场上边跳皮筋边唱,马尾辫一左一右跳跃着。从一数到十,一首我当时认为是儿歌的古诗就被我牢牢记住了。这是我第一次对极其枯燥的数字产生一种愉悦的感觉,它们仿佛美丽而带香气。我那时特别羡慕表妹住在城里,跳皮筋都比我们乡下跳得有味道。我们只知道唱“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我后来才知道表妹唱的其实就是诗歌。
我读初中的时候,第一次通过教材接触到宋词。语文老师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浣溪沙”几个大字。“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短短十几个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雾一样笼罩着我。“浣溪沙”的词牌名是美的,连同那个叫晏殊的宋人的名字,连同那个遥远的宋朝,从此在我心里霞光万丈,如同永不隐退的夕晖。
后来的后来,我却犹喜李煜的词。细想起来,我似乎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遇到李煜的《虞美人》的。教我们五年级数学的是年轻的胡老师,他还教我们音乐。记得他教过我们唱《回娘家》,还有其他众多的我们称为“流行歌曲”的歌。胡老师唱“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歌声在我们小小的山村教室回荡。我听到胡老师讲课时尖细的嗓音变得沉郁。窗外的秋山一片萧索,辽阔而凉爽的秋风无边无际地涌进教室。春花、秋月、小楼,这些我后来知道是意象的东西一下子附着在我身上的某处,让我无端地喜欢。尤其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更让我惊艳。我那时还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孩,哪里能懂一个帝王对故土的绵绵哀思?可是诗词就是那么奇妙,即使不懂,也能产生一种极其奇妙的感觉。
从此知道一个叫李煜的“千古词帝”,一个亡国后被拘禁的国君。在后来很长的日子里,我断断续续以看电视剧的方式邂逅李煜的“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以手机听书的方式相逢李煜的“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尤其里面“无限江山”四字,每次读时,似乎看到一位忧伤的帝王,站在高高的山巅,遥望故国。我听到他长长的叹息;我看到他后悔和痛彻心扉的眼神随着汴梁的西风,经过一重一重的山峦,到了他的故都金陵。“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江山如画,丝管忧伤。
李煜每一首追思故国的词,都像杜鹃啼血一样悲壮,凄美。他曾经的无限江山,只能在诗词里追忆。我喜欢李煜的词,可能更喜欢的是他的故国家园之思。
一次,我拿着征文获奖所得的购书卡,转几趟公交车,像个拥有天下的帝王一般,走进了一家书屋。在上下两层数百平方米的书屋里,我像个迷路于公园的小孩,好奇又紧张。我早就想好了要买多年前哥哥曾经买过的《宋词鉴赏辞典》,可惜没有。找到了一本《唐诗·宋词·元曲鉴赏》,很厚很厚的一本书,封面像极了30年前哥哥买的那本,一见如见故人。我拿在手上,激动地翻看,新书的香味淡淡的酒香一样漫出,是多年前手捧《唐诗宋词鉴赏辞典》时那种熟悉的香味,令人陶醉。它是我失而复得的情人!
看到了李煜的诗词集,封面上的“李煜”两个大字有着无尽的魅力,必然是要收入囊中的。米黄色封面左边,有竖列小楷黑字:“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让我想起了那个把这首词摘抄在笔记本上的高中女同学,她长发飘飘,面若月光般皎洁;她那天动情地朗诵笔记本上李煜的这首词,我听得如痴如醉,在心里也跟着默念了好几遍,越念越觉得其意境之淡雅深远,韵律之宛转悠扬。我似乎能记得以前每次遇到喜欢的新诗词时的场景,就像记得初见。
那天我还买了《人间词话全解》,当然我是准备买《人间词话》的,因为曾经听别人在群里说过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可惜没有。在此之前,我孤陋寡闻得不知道王国维其人,虽然曾经听老师讲过“人生的三重境界”,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40岁以后才重新认识这位词评大咖,全是相见恨晚的遗憾。
那天我还买了一本花间词人的合集,还买了纳兰容若的词集。拿到前台去结账,居然有十本之多,全是古典诗词。提在手上,沉沉一包,我第一次感觉到文字居然是有重量的,我不得不吃力而匆促赶路。根据安排,我原打算来回两小时用于买书,然后要赶去参加单位下午两点钟的工会活动。没想到一入书店深似海,时间竟跑得飞快,连吃午饭的时间都被书偷吃了。
瘦小单薄的我提着满满一包书,饥肠辘辘地走在饭菜飘香的街头,走在正放学时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天,下着很大的雨,我把书紧紧护在胸前。这些书值得我反复阅读,值得我用余生流连。
在古典诗词的华美殿堂外,无论我因生活所迫流浪了多少年,流浪得有多远,我最后还是像回到故乡一样回到了她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