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是世界文化史上精英荟萃的时代。大唐诗人星罗棋布、高峰迭起,若论谁为第一,恐将陷入永无休止的争论之中。那么,不妨换一个问题:谁是唐诗第一人?
《唐才子传》中,将“六帝”排在了最前头,“六帝”当中居首的是唐太宗李世民。除此之外,还有玄宗、宪宗、德宗、文宗、僖宗。他们都在处理国事之余,也用心作诗,且诗都写得不错。当然,这不是说“六帝”能超过其他唐代诗人,而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既然皇帝喜欢写诗,天下自然写诗成风。
几乎所有中国人都知道,李世民是一位千古名君。而对历史稍熟悉一点的人还知道,他堪称一代战神。那么,作为诗人的李世民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他是如何影响了唐诗接近三百年发展进程的呢?
其实,李世民写诗的事,大致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一个不会写诗的皇帝不是好偶像。”
李世民写诗是认真的,其认真程度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想象。从隋文帝杨坚开始,风格柔弱萎靡的宫体诗就被置于批判的位置。李世民出于政治考虑,公开表态说自己也跟杨坚一样,但他内心对江南文化情有独钟,尤其喜欢宫体诗。每次写完诗之后,李世民还喜欢跟大臣探讨,尤其是小范围内的私聊。他私聊的对象主要是虞世南、魏徵、褚亮、李百药、上官仪等人。
虞世南是老一辈诗人,自幼生长于江南的陈朝,其诗歌早年便受到宫廷诗大师徐陵和江总的青睐。他还曾出任隋朝的秘书郎,也为隋炀帝写过诗,声名显赫。对于虞世南,李世民向来高看一眼。这种“高看”里,既有文学青年对于诗坛前辈的由衷仰慕,也有一种政治表率意味。比如,他说,“虞世南于我,犹一体也。”听着都有些肉麻了。
但虞世南对李世民并不总是言听计从。他知道皇帝此刻更看重什么,不会把自己局限在一个文学侍从之臣的身份上。比如,贞观七年(633年),李世民刚写完一首宫体诗,兴致正高,就命虞世南和诗一首。虞世南当场拒绝,他先恭维李世民的诗写得好,接着就开始了劝谏行动,说陛下您自己写宫体诗不要紧,但这要是一流传出去,天下人都跟风而写,大唐的诗风可就坏了。所以,他不敢奉诏和诗。李世民也赶紧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说:“朕试卿耳。”不仅如此,他还重新写了一首诗,“述古兴亡”,充作表率。
这样的文学交流,体验着实不佳。而给李世民“不佳”体验的,并非虞世南一个。另一个典型代表是魏徵。可能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魏徵也是一位诗人。只不过,他的诗跟他在史书中留下的“人设”高度一致,都板着一张脸,似乎从来都没有笑过。某次,李世民在洛阳宫里的积翠池,与魏徵宴饮一番。喝得兴起,他赋诗一首,里面掺杂进了一点消极思想。魏徵抓住机会,当场写了一首长诗,规劝皇帝要自重,不要在诗里乱说话。李世民马上醒悟,说“徵言未尝不约我以礼”,充分肯定了魏徵的谏言。
将心比心,写诗还是为了快乐,即便写出来请人“批评指正”,内心深处也不希望真的遭遇猛烈批评。所以,假如李世民周围全都是虞世南、魏徵这种人,见一首批一首,见一首劝一句,那他还会开心吗?还会主动交流“创作心得”吗?当然,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出现。因为百分之九十九的官员,是不想从皇帝的难堪中获得成就感的。
比如,跟褚亮私聊时,李世民就是很惬意的。褚亮是杭州人,出身江南世家,他有一个儿子比李世民大两岁,后来名声很大,叫褚遂良。褚亮写过一首咏花烛的诗,其中最后一联非常动人:“莫言春稍晚,自有镇开花。”后来,李世民也写了一首类似题材的诗,怎么看都像是把褚亮的诗给扩写了。后世不少人指责李世民抄袭褚亮。然而,究竟是李世民抄袭,还是褚亮自愿献给皇帝,乃至直接代笔,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唐才子传》把李世民排在“六帝”之首,绝不是奉承他,更不是讽刺他。李世民确实是有诗才的。只不过,在以他为核心所建立的这个宫廷诗人圈子里,他只能充当一个形式上的核心以及实质性的酱油角色。他的尴尬不在于地位,而是错位。用历史的眼光来看,他的才华不仅与当时的圈子不适配,也与他自己的审美不匹配。
比如,李世民的代表作是《帝京篇》。这是由十首诗组成的“组诗”,但真正好的只有第一首,而最好的又是开头前两句。“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气魄极大,可往下越写越拘束。李世民真的太认真了,也用“认真”二字拴死了自己的诗魂。
时代和地位限制了李世民的想象力:他的内心沉迷于南朝的宫体诗,而他显然不具备那种技巧;他的身份使他不得不写教化诗,而内心又不愿接受这种约束。他本来可以而且只擅长做一个纵横无忌的豪放派,而他却偏偏喜欢并被群臣“捧”着,拈起了绣花针。这样一种错位,造成了“诗人李世民”一生的遗憾。他的诗也发生了巨大的分裂,这种分裂摧毁了他的文学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