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凶险莫测的就是有狂风的大海,最幽暗莫测的就是凶暴的鱼龙!”距今920多年前的夏天,被贬海南儋州的宋代大文豪苏东坡从广东徐闻渡海到琼州,三年后遇赦北返到雷州,他才道出初次渡过琼州海峡时的紧张与害怕。
但作为仁者和智者,苏东坡既爱山也爱水,他喜欢晨露、泉井和江河湖海,也喜欢临水而居,其一生留下许多与水相关的诗文。当然,他也喜欢冒险,包括被迫的涉水之险。
在遭连续打击迫害被贬往认为“十去九不返”的蛮荒之地海南岛,乘一小船起伏于波涛汹涌的大海,在生理和心理双重作用下,东坡呈现惊魂丧魄的情状,他还结合亲身经验劝阻挚友不要冒险过海来探望。
那些忧和怕,让人们看到一个名士的凡人的一面或多面。
而越过近千年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一个真实可亲而又注重情义的东坡。他平安渡海往返,始终对天地、大自然保持一份难得的敬畏之心。
特别是,通过东坡渡海所留下的文字,后世人们还看到一个具有侠胆义肝的英雄影像。
宋绍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在因痔疾发作经历一夜辗转难眠后,苏东坡于徐闻递角场码头乘船渡海,前往时人认为是瘴疠蛮荒之地的海南岛。
弟弟苏辙一家和东坡父子洒泪而别。
当时,两兄弟只知道“琼雷隔云海”,可以“遥相望”,内心涌起异样的凄凉滋味,却并不知道这成了兄弟俩最后的一别。
到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东坡暴病临终前,最感遗憾的是未能与弟弟再见一面。
他在病榻上对至交好友常州人钱世雄说:“惟吾子由(子由是苏辙的字),自再贬及归,不复一见而诀,此痛难堪!”
在渡海前夜为劝戒酒的赠别诗中,苏辙在诗中道“飘然从孔公,乘桴南海涘。路逢安期生,一笑千万祀”。
意思是对东坡说:你潇洒地跟随孔子,坐着木筏子在南海漂流,也许可以遇上仙人安期生,一笑千万年呢,那真是人生的佳境。这当然是为让哥哥开心的抚慰之语,有点诙谐的意味。
儒家学派的圣人孔子,曾有一句名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说其思想主张如果得不到施行,他就坐着木筏子到海上去飘荡算了。
苏辙没劝哥哥去海南做个隐士,只说在海上若遇上仙人,会比孔子说的做一个隐士更有人生的趣味。
在最后的别离之际、登船之时,东坡也借用孔子当年游说诸侯时的这句话,不忘对难舍难分的弟弟开个玩笑:“此所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者耶?”他这是掩饰内心的哀痛,表示赴琼之行的洒脱,其实也隐含着一种难言的酸涩。
东坡知道自己前途未卜,但是他还是乐观地期盼兄弟不久后的重逢。
东坡不仅在与弟弟这次诀别时重复孔子这句名言,似乎自己的不幸遭遇在时时印证着孔公妙语,所以后来在海南的生活中,他也有对此语的化解应用。
因东坡受到牵连的弟子秦观,在谪居地写了一首伤春将归去的词《千秋岁》,说“飞红万点愁如海”,把自己的人生痛苦也写进去了。
当东坡在儋州读到由侄孙苏元老托赵秀才捎寄来的该词,情不自禁地唱和一首,表示相会不易,但他罪终有限,忠心不渝,操守依然……但是前途却无希望,所以在词的结尾感叹“吾已矣,乘槎且恁浮于海”——还是按孔子说的,坐着木筏漂泊海外远离红尘吧。
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小儿苏过,也学会了化用孔子这句名言,择机劝慰东坡不要感叹贬居海外,只当是超脱尘俗,而享有出世的高贵。
他在儋州所写的《大人生日三首》之二中道“勿叹乘桴远,当知出世尊。无邪有妙理,一悟可长存。”就是给有时心绪不宁的父亲送安慰药:在这偏远之地也没有必要探究是祸还是福,时间长久了,天地自然可以证明您的忠心和功德。
尽管东坡喜欢儒学和道教思想,在诗文里和教育儿子、门徒时多次引用孔子相关的典故及其金句,也在求仙与疑仙的徘徊中不时开出将要修炼成仙的玩笑,并在琼州至儋州的诗作中说道教徒修行成仙的崆峒山、神仙之地仇池也欢迎他,想象自己已经成了仙人飞到南海“下视九万里”,还在居儋时所写《和陶归去来兮辞》中表示“或师从南华真人庄子,或跟随仙人安期生”,也专门为服食菖蒲根(传说中的仙草)而成仙的安期生写过一首诗,但在渡海过程中,他既没有跟随到大圣人孔子,当然也没有遇到不死的仙人安期生,甚至连海神也不见。
乘舟海上行,他能见到的不是无边的水,就是不息的浪。
东坡能平安渡过琼州海峡,以及元符三年(1100)遇赦北归,于六月二十日夜渡过琼州海峡,这一来一去两次成功过海,他都认为是神的恩赐,像其他所遇到的不可想象的事情一样,都是他乐意接受的天意。
他有知识的力量和天赋的豪气,这两种气质形成他拥有“薄富贵,藐生死”的大丈夫气概。
东坡乐于把他的命运和各路神仙相联系,说前后两次渡海护佑他的,就是西汉的路博德与东汉的马援这两位早已被海边人们神灵化了的“伏波将军”。
所以在六月二十日北返抵雷州半岛最南端的海岸递角场,他专门去拜谒了三年前过海前去求得吉利渡海日的伏波将军庙,并作了《伏波将军庙碑》一文。
他在文中直言道:“事神其敢不恭。轼以罪谪儋耳三年,今乃获还海北,往返皆顺风,念无以答神贶者,乃碑而铭之。”
这段文字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敬事神灵谁敢不恭顺?苏轼因罪被贬谪到儋州前后三年,如今遇赦准许回到内地。渡海来去都是一帆风顺,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神灵护佑的,于是就写篇铭文刻在碑上。
东坡一贯注重精神物质,所到之地,凡遇人所求,或有感于某人做某事,总是当即作画写字或吟诗作赋以相赠。
他写铭文给庙宇中香火供奉的伏波将军,为后世称赞不已的铭文是首七言诗:
至险莫测海与风,至幽不仁此鱼龙。
至信可恃汉两公,寄命一叶万仞中。
自此而南洗汝胸,抚循民夷必清通。
自此而北端汝躬,屈信穷达常正忠。
生为人英没愈雄,神虽无言意我同。
这首诗收录在《苏东坡全集》中,译文为:世上最凶险莫测的就是大海和狂风,最幽暗莫测为害不仁的就是这里的鱼龙。最可信赖可依靠的是汉代两位伏波将军,使我乘一叶小舟在万仞惊涛中得以保全性命。从此地往南受到你阔大襟怀的洗礼,安抚感化莽荒之民必然清净和洽;从此地往北受到你雄壮身姿的鼓舞,不论得志失志屈心伸意都会保持忠正刚直。活着当人中豪杰,死后做鬼中英雄,神灵虽然无言告我,想来与我的心思相同。
读到这些苏东坡于诗中袒露的心声,让人不由得想起史上那些铮铮铁骨的英雄豪杰们。他们勇于生,也不畏死,留在茫茫岁月和人世的,是气节与清白。
南宋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在《夏日绝句》里咏赞项羽的名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让人看到苏东坡面对山海所言“生为人英没愈雄,神虽无言意我同”的影子,或许她正是化用了东坡的诗句。
不去探究古之圣贤和文人名流之间的借鉴与传承,也不去比照谁的表达和含义更为洒脱与深奥,如同“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他们各有风采与风流,在浩瀚无边的文化之海上扬帆与隐现。
无论如何,苏东坡向海神表白的诗句所表现出的悲壮豪迈,警醒我们无论何时何地内心都应该追求那种不屈不挠的英雄气概,展示出无所畏惧的人生姿态。
苏东坡渡海,渡出一段趣话与佳话,也无比浪漫地在天地、山海之间,向当时和后世晾晒了他一颗充满正义和正能量、热爱生活与生命的无尘之心。
彭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