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似乎生来就是一个作家。他从小喜欢阅读,爱听各种故事,加上他人生中特殊的战争经历,使他在小说中塑造出了一系列“硬汉”形象。他参加过一战,在意大利战场被榴霰弹炸出多处伤口,做了多次手术才换上一块白金做的膝盖骨,他被意大利政府授予“十字军军功奖章”和“勇敢奖章”。康复后,他担任战地记者,奔跑在战火之中,一面记录一面创作小说。
1941年,海明威曾来我国采访,在韶关、重庆待了三个月,写过6篇报道。他自成写作风格,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一问世,就惊艳了世界文坛,成为20世纪璀璨群星的作家代表之一。而最令千万读者激赏的经典作品《老人与海》,历来被认为是他“硬汉风格”的代表作。但我认为,这小说如同一则寓言,再硬的硬汉无论如何也挣不脱命运的碾压,老人越勇敢,结局越悲凉。他的小说总是在积极与消极之间奔跑。事实上,由于身体的伤痛,他的写作意志逐渐难以支撑“奔跑”了。据说,海明威习惯站着写,而且是用一只脚站着,他觉得,采用这种姿势,迫使他处于紧张状态,尽可能简短地表达他的思想。炮弹的重创和疾病的折磨,使海明威的肉体和精神之间总是处于紧张状态,他的小说也无法与困境进行和解。六十岁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流动的盛宴》尚未杀青,他已无力“站着写”了,幸有妻子悉心照顾并帮助整理文案,这部杰作才能成功问世。
其实“太阳照常升起”,也同样会照常落下。“我得记住一点,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说过这些话的海明威,最终却还是“食言”,1961年9月2日,海明威用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海明威被自己打败了。
另外还有一位“食言”的作家,她就是三毛。
三毛小时候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幼年就喜欢文字,5岁就阅读《红楼梦》,初中休学在家,由父母悉心教导,诗词、古文、英语方面打下了深厚的基础。长大后,性格浪漫的三毛只身远行,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潇洒“走遍万水千山”。她不想当一个作家,但她却成为一个令人喜欢的作家,作为流浪寻梦的副业,所到之处,她用平淡通俗的文字,记录下自己的生活和心事。《哭泣的骆驼》《雨季不再来》《稻草人手记》《万水千山走遍》……这些通俗的文章,让许多少男少女着迷。三毛是一个独特的作家,她用抒情易解的文字,为那个年代人的精神世界构建了一种新鲜的诗和远方。文字里的三毛,达观、热情、不求名利;生活里的三毛,经历过悲痛、欺诈等困境,但她都能理性面对,一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姿态。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走向了作品的背面,她“食言”了。
曾有一篇文章指出:三毛从小数学差,经常考试不及格,有一次偶然考得满分,老师硬是说她作弊,惩罚三毛在操场当众跑三圈。此事深深伤害了三毛幼小的心灵,导致后来她一直怀着脆弱的耻辱心,稍微遇到挫折就有轻生念头。我觉得这说法太牵强,对历经沧桑、洒脱寻梦的中年三毛,这来自童年的伤害早已成为钙化的记忆。至于对三毛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丈夫荷西的死亡,她悲痛过后“偶然想起,记忆犹新,就像当初我爱你,没什么目的,只是爱你。”三毛并没有因为失去爱人而厌弃生活,相反,她还在作品中说出“我来不及认真地年轻,待明白过来时,只能选择认真地老去”这样鼓励人的句子。她还说过“人抗命不可能,顺命太轻闲,遵命得认真,唯有乐命,最是自由自在。”这是三毛感悟人生的经典名言。人的一生,应该乐于天命自由自在地活着。想起秦牧生前曾经跟我说起关于三毛的印象:1984年,在新加坡举行世界华人作家会议时,三毛也到会参加,乍一见面,三毛对大家都很恭谨,不断表达能见到诸位老前辈的有幸之意,又一一询问大家“尊姓大名”。会议期间,她十分活跃,又是发言,又是朗笑,简直像只飞翔的小鸟。真是人如其文,三毛和她的文字一样豁达乐观,但她的自杀终究又让人觉得人不如其文。
这两位“食言”的作家本无甚可比性,海明威是19世纪的美国大文豪,三毛是当代自鸣“小人物”的滚滚红尘中人,一个在作品里塑造“硬汉”,一个在作品里制造潇洒,因为相似的归途将他们联想在一起。艺术家似乎比普通人更难与现实和解,即使在他们的作品中,他们一直在做着和解的努力。因而,我更珍惜品咂作家以生命的疼痛全力创造出来的那些关于活着的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