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说,哲学是他生命中蓝色的血液时,十之八九会有人说,这是一个疯子。从某种程度上,我是非常理解诗人汤养宗口中“大海是他蓝色的血液”这句话的。按照正常逻辑,我们身上都是流淌着鲜红滚烫的血液,而诗人自我标识、自我确认:他的身体里,流淌着蓝色血液。这是因为,他同大海盘根错节的关系太深刻、太复杂,太隐秘了。
黑格尔说过,人们遭遇大海时,需要带着“聪慧”和“勇气”,因为它诡计多端,是最不可靠、最具欺骗性的。它的表面是“绝对柔软”,它不反抗任何压力,“甚至一缕微风也不反抗”。因此,它看起来无比纯真、顺从、友善、温和。但恰恰是这种顺从将海洋翻转为“最危险、最残暴的因素”。汤养宗通过《伟大的蓝色》长诗给予了我们一堂生动的海洋课,一堂关于海洋的人文历史与人生命运的思考课。
“昨晚又听见屋顶上/一群狮子在撕咬/接着又转为吕布、关羽、张飞、曹操/这帮身手不凡的人/在轮番唱秦腔/也料想到,结局只能惘然。”(《台风夜杂感》)
这只是日常性的反复,但诗人却把它拟人化、戏剧化了,以此来消弭苦难,以戏谑性的笔法,给自身的境遇注入了一支强心剂。
歌德在《浮士德》第二部中,不断谈论着爱琴海的地位如何举足轻重,该剧的第二幕高潮场景设在“爱琴海的岩湾”;尼采渴望在海边的生活,他在自己的书籍和信件中总是说:“我必须住在海边!”并且表示他的作品《朝霞》是在热那亚湾附近的岩石上晒太阳“晒”出来的,书中的一字一句都是“与海洋的亲切对谈”;而在小说家麦尔维尔的《白鲸》和伍尔夫的《海浪》中,海洋同样被赋予了哲思气氛。
从阅读中我们可以探寻到人类与海洋的复杂关系,它所描绘的不仅是人性、神性、悲剧性的灾难之海,同样也揭示着人类情感中所伴随着的冲动、焦虑、爱和信仰。
“深夜,在海涂的远处/潮水又在兴起/让我再次领会地球仍在转动/大海依然没有漏掉一点一滴/不断迂回的涌动/辽阔、热烈、周而复始/从波浪到波浪/依然不慌不忙/一直身负着一项亘古以来神秘的天命。”(《大海的声音》)
大海的天命也就是人类的天命,人与大海相互依存、相互沉浸,似乎永远都会纠缠不清。荷尔德林说过,大海取走回忆并给予回忆。当沉默的大海看似一只没有呼吸的动物时,它大概正在回忆那些平静的日子或夜晚,或说正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暴风雨。
诗人试图同大海建立着一个“混沌”的关系,其实是人与宇宙之间的状态,并不是“天地人神”的相生相分,而是“混沌”。“混沌不清”才是人与宇宙最纯真而“本我”的关系,正是在这种依存之中,诗人宣言:“一生爬坡才立命于这梦中高原/为的就是汇入伟大的蓝色/成为澎湃与荡漾开来的一部分。”
每阅读一次《伟大的蓝色》,我都有不同的感受和表达,甚至是一种对以往的颠覆性认知:“海水被轻轻撩起,要大面积地复原/这至美又乱人心的画面。”(《起风了》)
长诗《伟大的蓝色》分为十九章,从第一章《我曾经有个名号,叫水手》到最后一章《伟大的蓝色》,从开启句,“我就是那个传说,苍茫的儿子,有过逃亡的经历,跟着云朵漂洋过海,并活到了现在”,到结尾句,“你就是自己的尽头。这蓝世界的皮,撕开,一颗永远滚动的蓝心脏”(2021年8—9月初稿/2022年10月再改),从时间性上看,这部小长诗的写作和反复修改长达一年多的时间,从语言、修辞和思想性中看,足以窥探到凝练、辽阔、缜密、胸襟、意旨、格局和功力,足以证悟诗人自身是一位虔诚的诗歌修行者。“一切的奔走都是假象,伟大的蓝只停留在伟大的身体中/秘密的脚,也是对世界秘密的诺言”。
浩瀚的声音是大海的舌头,连同那永不再回来的,罹难前的深情一瞥,过后都要融入大海的呼吸,砌进一座蓝色的金字塔,……既爱大海的裂开,同时还爱着它所倡导的,一连串光辉的弥合。
《伟大的蓝色》这首长诗让人心灵会产生一种强烈颤栗的感觉,读到最后,我泪流满面。生命既是渺小的,又是伟大而神圣的。我的一生只是为大海牧羊的牧羊人,一生出没大海蓝色的牧场。当大海的喧腾,转眼间,又成为我肉身里的低喃……阅读这样的文本,让人有一种海天苍穹的感觉。诗人进入诗歌现场的姿态是立体的,有多个侧面,每一个侧面都凸现了诗人迥然不同的精神面相。
哈罗德·布鲁姆说,我所谓的“诗人内心的诗人”,也就是诗人潜在的不朽,也就是他的神性。汤养宗是有着潜在神性的。在《伟大的蓝色》这首长诗中,我窥探到了诗人汤养宗自身精神运动的丰富性、多维视角以及立体结构,这正如黑格尔所说,精神永远在运动,在奔跑,在无起点也无终点的圆圈里循环运动。全部的世界,在其中外化出来,而又回到自身中去。
大海造就了生命,在诗人汤养宗的浪水背面,是梦之帝国的原籍。“海水里一直保留着你的胎音”,他也试图着想走开,但灵魂却一直携带着诗人生命的蓝色,这是诗人生命中的底色。大海无字,无字处只留下一位叫汤养宗的诗人对大海永远地缅怀、致敬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