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与彭家河的文字相遇,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刚成为一名语文教师,在一次带学生做现代文阅读专题训练的时候,读到了他的《怀念麦子》。一句“没有人听到麦子的叹息”,让我瞬间想起了曾反复歌唱麦子的诗人海子,也勾起了我对这篇文章的作者的好奇。
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教辅书上、被用作阅读分析材料的文章,很多都不会给作者署名。这篇《怀念麦子》也是如此。好在如今资讯发达,下课后我上网随手一搜,就知道了作者是四川籍作家彭家河,也知道了他有本一纸风行的散文集,叫《瓦下听风》。这个书名和“怀念麦子”一样,周身透着泥土的芬芳,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神。于是乎果断下单。
及至收到书后,读完打头的第一篇《草木故园》,我就莫名地喜欢上了这本书。“比起人丁,乡下的草木已日渐兴旺。”“乡村其实是属于草木的,村民本是不速之客。”这些语句满怀离人的忧伤,同时却也挥洒着属于哲人的反思。在作者笔下,草木显然已不再是单纯的物象,而是上升为兼具意象之美的独特审美对象了。这样的陌生化手法,造就了一种质朴、浓郁而又带有思辨性的诗意,从而带给了我新奇的阅读体验。类似的语句还有:“这棵空桑,如同我老家大院子里一个个我一看见就已经苍老的长辈。”(《春桑园》)足见作者对故乡的一草一木怀有极深的感情,以致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精神共鸣体。
我的童年时光,有许多是和祖母在她的小村子里度过的。记得祖母生前曾对我说过,在乡间,终日与草木为伴的,不是人,而是风。彭家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于是他的散文中就有了各种各样的风。“我们村的每一个村民,都是自己村子的‘风语者’。”(《一个村庄的地名志》)“每年夏天的晚上,村里都会刮几次大风,听着房顶呼啸的风声,我不怕房顶上的瓦被风揭走,却怕那些大树顺风倒下来砸到我家的破瓦房,于是我不敢入睡。”(《草木故园》)“其实,每一片青瓦下,都沉睡着一粒怀乡的种子,总有一天,他们会在风中醒来,听听风中的故事。”(《瓦下听风》)“封闭在厚厚的水泥墙里,百无聊赖地想到乡下的风声和风味,只有一声长叹来做最后的总结。风中遥远的声音和淡淡的味道,正如我刻骨的乡愁和莫名的悲伤。”(《捕风者》)读着这些文字,虽然明知道这里的风来自作者的故乡川北山村,但我却分明从中感受到了自己童年时在鲁中平原所吹过的风,不由得感慨作者写出了“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而这,当然应该是拜作者那“刻骨的乡愁”所赐。
说到乡愁,我一向以为,乡土散文的灵魂就在于乡愁。但乡愁也要分个真假——只有那种真的刻骨的乡愁,才会氤氲成好文章。当下满目皆是乡愁,可惜大多属于伪乡愁,由其敷衍而来的文章,往往失之于惺惺作态、无病呻吟,虽然看上去也都算得上面目姣好,但一读之下即令人倒胃。在这种情势下,彭家河的乡土散文可谓“一洗凡马空”。这些散文显然也都是作者苦心经营的结晶,但却不见雕凿痕迹,字字句句都清新质朴,有如一壶耐煮的老茶,不但令人喜闻乐读,还能温暖读者的心肺。个中原因何在?我想大抵是因为他捧出了一颗乡心。正所谓“修辞立其诚”,他这颗乡心的内核,就是这个站在“伪”字对立面的“诚”字。
我们知道,散文大都会带有一定的自传性。书中收入的这类散文有《亮》《远嫁》《出生地》和《染房头》等。读过这些篇什后,我对彭家河的身世有了一定的了解。原来他生于上世纪70年代,出身于农村的书香家庭,祖父是民国时期的师范生,父母亲则靠自己的奋斗早早地成了当时令人艳羡的“万元户”。但他还是在乡下苦苦挨过了二十年,才终于跳出农门,成了一位中学语文教师。再后来,灵性、勤奋和际遇把他塑造成了一位专业作家。明乎此,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能写出广受我们中学师生欢迎的大块文章了。
为了向这位前辈同行致敬,也为了提高学生们的语文素养,我曾在课堂上选过好几篇彭家河的散文,读给学生听。后来我才注意到,书中的每一篇散文都附有一个二维码,扫一扫,就可以听到专业朗诵者的朗读。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和学生一起静享美好了。比如《怀念麦子》这一篇,就附了三个不同的朗读版本,我曾试图选一个最好的出来,结果发现各有千秋,它们都很好听,也都比我读的要吸引人多了。
当下乡村图景正在消逝,这是作家和读者都无从挽回的。但我们还是要相信,“人间总有一两风,填我十万八千梦。”《瓦下听风》正是这样的一两风,愿它能吹拂更多的书友,以乡愁,以温柔,以散文的美与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