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个初春,回到梅村老家,一轮满月儿淡淡地挂在天空。小溪边,一棵不太大的树,横斜着枝丫,开着五六七八朵白花。月儿朦胧,水声清幽,我便自以为灿开着的是白色梅花了。有月亮,有小溪,有梅花,那真正是好一番“一树梅花一溪月”的妙境了。
然而,我出生成长的梅村,虽然名字像花儿一样美,在从前,却是没有梅花的。为什么没有?书中与书名同题的篇目《一树梅花一溪月》,已有描述,在此不再多言。
名叫梅村的村庄,却从不见一朵梅花。这感觉,到底还是让我一直都有点惆怅的。
岁华流转,光阴更替。前年的初春,重回老家,忽然见着了村庄溪边的梅花盛放,还见到了一处名字叫梅花公园的小园林,园林里种上了两排梅花。我的心,暖融融的,亦是欣然雀跃的。小溪边,梅花灼灼,映照得村中的溪水也晶亮了几分;梅花公园,白梅红梅,竞相绽放,映衬着村人的脸庞,也靓丽了几分。
梅花盛放,整座乡村便变得更加明艳起来了,很多事物,也一天天地明亮与美好了起来:从前,村中难得看见一口荷塘,如今却是满村皆可见荷花田了;尤其是夏日里从城西回梅村,沿路蔓延着大片大片的荷花田,待进入梅村村口,黑瓦白墙和高低错落的远山衬托下,荷叶田田,荷花亭亭;葱绿山峦,黑瓦白墙,变得更加秀美如画了。
当然,变化最大的还是村中那横几排竖几行,或老或新的各种民房。如今,外墙和围墙都刷成了统一的雪白色,看着就像电影里才能见着的西式“小洋楼”似的,好看得让我都差点认不出这其中有一间是我家的房子了。
能住进小洋楼,当然是幸福的。看着村人们掩饰不住的张张笑脸,我能很真切地感受到幸福的真实。只是,对于远离梅村,漂泊在外已长达30多年的我来说,站在“小洋楼”前,固然有许多焕然一新的欢喜,但抚今追昔,我眼神里总会散发出一些迷离的恍惚,更生发出几许怀旧的惆怅。
记得,我家祖屋还未变成眼前的“小洋楼”前,每一堵墙壁都是由大泥砖砌成的,是当年父辈们一手一脚长时间的艰辛劳作,才逐渐建造起来的。那未经太多装饰的墙壁,仅是土黄一片,但恰恰是这种拙朴,伴随着岁月的苍黄,格外牵扯着游子的心弦。
门前,一堵20来米长的鹅卵石围墙,那是满叔花了三年的光阴,在春风吹来的3月时分砌成的。这堵坐北朝南的鹅卵石围墙,冬天用它厚实的墙体阻挡住了自北朝南刮来的寒风,让围炉拥火的家人们避免了“穿堂风”的肆虐,心情更加暖融融的;春天,自南而北的春风透过鹅卵石墙上半截的小孔,暖暖地拂过我们的小脸,舒舒服服的。只是,2019年春天,当3月春风再一次拂过鹅卵石墙之后,这堵墙也被拆除了,我家门前迅速竖起了一堵大众脸的红砖围墙。如今,红砖围墙又被粉刷成了雪白色的大众脸,还盖上了和全村一模一样的蓝色仿琉璃瓦。
雪白的小洋楼,很现代,也实用。只是,我却再也嗅不到我曾经熟悉的那股“家”的气味了。
越来越觉得,我出生和成长的梅村,在渐渐地变美变好的同时,却也在渐渐地把那些类似于大泥砖墙、鹅卵石墙之类的属于我生命和岁月中的独特气味与独特印记,一步步地剥离了出去,心中禁不住一片怅然。
于是,每每回到故乡梅村,看着一栋栋崭新的“小洋楼”崛地而起,我一边感受着梅村人家的小家日子,如荷花盛开般,一天天圆满起来了,呈现出一幅关乎连南梅村的崭新的乡村诗意生态图;但另一边,我所熟悉的“美好一天,可以从与猪一起散步开启”“砌一堵鹅卵石墙,可以花上三四年的光阴”之类的闲淡古朴的梅村传统诗意生态图,却早已悄然而去,遍寻不获。因而,踩在这片曾经无比熟悉的梅村大地上,我的心,时常飘浮着,落不到实处,不经意地,会泛起一种幽幽的“乡愁”。
对于故乡,我的身还能再次回来,但我的心却很难再重回童真,重回父辈们那种拙朴怡然的传统乡村诗意画卷了。回不去的图景,回不去的岁月,回不去的青葱年华……一缕缕惆怅,漫溢而来,忍不住地,我的眼角湿润了。
无疑,故乡已经是一种“既美好,又惆怅”的存在,并且也注定只能是这样一种“既美好,又惆怅”的存在了。在这种“既美好,又惆怅”中,我以“一个人(我)”“一个家(我家)”的视角,记录“一个村庄”(梅村)的前世今生,或者也堪称是一幅关乎连南梅村的新旧比较的乡村诗意生态图卷吧。
我以为,《一树梅花一溪月》所描述的梅村新旧诗意生态图,既是一种对悠远农耕文化细节的追踪,也有着一种对淳朴乡村情调与民俗的致敬。在城市化、现代化快速演进,而父辈们的拙朴怡然生活氛围正在渐渐消逝的当下,《一树梅花一溪月》不仅可以成为一座小村庄的历史记录,或许还可以成为蓬勃发展中的山城连南,也值得珍惜的档案之一种吧。
梅村的雪,从前是年年下。如今的梅村,却很难下一场像模像样的雪了。一如雪已成为稀罕物,我们对一座村庄传统诗意生态图的怀念,亦是如此眷恋漫漫,既美好,又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