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作平的《此情可待——李商隐的人生地理》全书共八章,每章节均以李商隐的诗为名,记录了他短暂而曲折的一生。
很多名人传记,堆砌、罗列枯燥的史料,犹如一个冷眼旁观者,搭建出了一个没有血肉没有呼吸的干瘪骨架。但这本书迥然不同。作者另辟蹊径,追随着诗人一辈子的行踪轨迹,深情的笔触自如地转换于历史与现实之间,既有思古之幽情,又有现实的观照;旁征博引地追忆李商隐人生经历的同时,又生动而细腻地记录了作者在行走中感受到的万家灯火及人生微澜。这本书,把田野调查、文献钩沉、诗文解读和场景还原,融为一体,真实而生动地复盘了诗人的一生,使读者看到别样的李商隐。从地理的角度,抵达诗人内心的隐秘角落,照见他的喜怒哀乐、升降沉浮,以及他收藏于诗文中的泪水欢笑。
不计代价的爱情
相比于初唐、盛唐大师云集的盛况,李商隐是晚唐诗歌天空中几乎唯一光芒四射的巨星。
然而,他终生未挂朝籍,终老于幕府。在唐朝中后期,约有三分之二的宰相做过幕僚,而且唐代幕僚是“在编的国家公务员”,由地方大员聘任,由朝廷授予名义上的职务,以表明品级高低。
李商隐精史学,咏史诗是他的重要特色。同一题材,同一个内容,他喜欢反复抒写,有不少题目相同或相近的作品,这在其他诗人那里颇为少见。他的诗歌写实性不强,更多的是写意,多借助典故和隐喻,不仅晦涩难懂,而且常常欲言又止。这也是他的诗具有多重性与歧义性,并引得后人聚讼不休的重要原因。“诗言志”,李商隐的这些欲言又止,何尝不是他挤在夹缝之间,“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的叹息呢。
李商隐生于河南,也死于河南,他短短47年的人生中,从河南出发,到过江苏、浙江、山东、山西、陕西、湖北、湖南、广西、四川、重庆等地,具体涉及的城市有几十个。
现在看来,李商隐是个旅游达人,然而,在从前车马很慢的年代,这种宦游,更意味着漂泊。千年之后,作者重访他去过的城市,探寻着诗人为什么会成长为他而不是其他的人的原因。
如果说,提起苏东坡,就会想到“乌台诗案”,说起李商隐,当然不能不说“牛李党争”。
李商隐的人生,与令狐家族有着深刻的羁绊。
他幼年丧父,因才华出众,17岁时被牛党巨头令狐楚聘为幕僚。对李商隐,令狐楚不仅是府主(雇主、老板),还是慈父,使他生活稳定;更是老师——亲自教授应用文写作。对令狐楚的提携栽培,李商隐自感“百生终莫报,九死谅难追”,与其子令狐绹一起读书,“出则同车,止则连席”,情投莫逆。跟随令狐楚,李商隐学到了赖以谋生的绝技,并在其帮助下,参加科考,26岁进士登科。
李商隐少年成名,诗文双绝,才华横溢,又受知于令狐楚、崔戎等达官显贵,加上时代风尚所及,自然如李白、杜甫等前辈一样,怀抱远大政治理想。然而,终其一生,他除了在秘书省短暂地任职九品官外,绝大多数时间都游幕诸侯,撰写公文和应酬文字以安身立命。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使他郁怀一生。
李商隐与夫人王氏的婚姻,是他郁郁一生的注脚。
李商隐年轻时滥情,但27岁娶了王氏后却专情。于他而言,王氏不仅姿容艳丽,而且与自己声息相通,是妻子,亦是知音。然而,世上安有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娶了王氏,意味着李商隐身上打下岳父王茂元的标签,而王茂元是李党的中坚力量,与令狐家族分属不同的政治阵营。
品尝了爱情甜果的李商隐,不得不咽下前程黯淡的苦果。婚后,李商隐在吏部选试中落榜,因为执政的牛党认为“此人不堪”,并视其为势利小人。他自此处处遭受牛党打击。于牛党,他是叛徒;于李党,他是异己。其实,他从不曾真正属于哪一党,牛党也好,李党也罢,他都若即若离,因此承受了更多的打击,遭受了更多的挫折。十年间,李商隐宦游于几位封疆大吏府中,为养活病妻幼子挣一份俸禄。
李商隐一辈子的沉与浮,都身不由己,他的命运之舟,始终由别人掌舵,特别是令狐绹。
不甘卑微的挣扎
性格决定命运。李商隐的性格如此矛盾:既骄傲又自卑——骄傲于才华,自卑于出身。他敏感中夹杂着固执,懦弱中透露出坚忍。
37岁时,为了生存,李商隐佝偻了自己的脊梁。
那一年,原本只是吏部中层的令狐绹,升任皇帝的大秘。
李商隐用典雅的词句、工整的对仗,写了一首诗给令狐绹,对其高升表示由衷的羡慕和赞美。他曾解释过,自己做“李党”幕僚,实在是为生活所迫,并无政治野心,内心深处,他希望故人看在旧日的情分上,拉自己一把。
然而,他对李党李德裕心怀景仰,曾在李德裕的文集序言中,总结了其六大历史功绩,称“成万古之良相,为一代之高士”。也因为这篇序,牛党视其为“彻底的背叛”。不过,他对少年时的同窗,仍然抱着完全不切实际的幻想。
事实上,当李党全面溃败、牛党最后获得胜利时,李商隐仍在努力与令狐绹重修旧好。他固执地认为,只要坚持不懈地拜访,坚持不懈地解释,坚持不懈地献诗,就能得到令狐绹的谅解,自己的仕途就会由荆棘小路变成通衢。
绝望中的希望和希望中的绝望,是李商隐经常独自品尝的人生滋味。李商隐的乞求、谄媚,都未能打动令狐绹。
终其一生,李商隐对一些身居高位者心存幻想。也许这是他少年时受知受惠于令狐楚留下的“后遗症”。晚年时,他入川在柳仲郢府作幕,为另一位牛党高官杜悰献诗,“好向金銮殿,移阴入绮窗”。为了歌颂,在献诗中,他不惜中伤自己原本十分景仰的李德裕。虽然他有苦衷,但的确让人对他的两面性和软弱性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所以,敏感、软弱、富于幻想的诗人,他的一腔热情总是被迎头浇上一瓢接一瓢的冰雪水。
不同寻常的知识
年长李商隐40岁的白居易,致仕洛阳后,这位文坛老前辈对名不见经传的李商隐青眼相加,发自内心地喜欢他的作品,两人成为忘年交。好巧不巧,白居易去世那年,李商隐的儿子出生,于是,他给儿子取小名“白老”。
与李商隐齐名的温庭筠,才思敏捷,恃才自傲,也因得罪令狐绹,一生屡试不第,游幕多年,其潦倒甚于李商隐。文学名声上,温李齐名;命运上,温李相仿佛。他们互为参照又互为镜像,在对方身上,既看见了自身的才华与潦倒,也看见了自身的骄傲和不合时宜。
李商隐一生志存高远,却始终沉沦下僚,这自然是极大的不幸。万幸的是,他先后服务的几任府主,从令狐楚到王茂元,从崔戎到郑亚,从卢弘止到柳仲郢,都因敬重他的才华而对他不薄。
人生地理,写城市古今的变化、参照,也写唐朝的城市建制——坊市制。看唐朝城市的建造、管理,也能看到唐朝时期的休假,参加他们的宴会,一是皇帝赐宴:国家法定狂欢节、节日赐宴及其他赐宴。二是会食,相当于各单位的工作餐。三是同僚聚会。唐朝时,朝廷鼓励官员吃喝,甚至专门拨经费。
影响了李商隐一生的牛李党争,作者追溯到“甘露之变”事件:中唐之后,朝廷有两个心腹大患,一是藩镇割据,一是宦官专权。作者说:个人执念大而化之,进而影响时代,而时代又反过来影响更多相关者或不相关者的命运。比如李商隐。
作者还用一定的篇幅写唐朝的政治格局、地域格局,以及科举考试的规则,古时的婚丧嫁娶的风俗,等等,使读者能从这些文字中,读懂李商隐为什么会长成不同于别的人。
有人说,中国文人大概要经过三个阶段:年轻时,信奉儒家的入世哲学,追求功名利禄;到了中年,经历一些挫折后,有所醒悟,开始信奉道家;年岁渐长,要超脱,佛家就来了。李商隐在27岁以前,放浪形骸地边恋爱边在玉明山上学道,中年妻子病殁后,仕途无望、人生无趣的他,转向了佛家的虚无与空寂。而他留下的那些诗歌,无论是哀婉的追怀还是忧伤的自语,都是他抵抗荒诞和幻灭的重要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