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张冰辉女士跟我分享了散文家何述强新书《时间之野》,知道他从广西作协到广西音协再到广西剧协,其跨越多个领域,形成了多样化的艺术发展路径,这在文学界是很罕见的。何述强是广西罗城人,文学评论家张燕玲说他是仫佬族文学和广西散文最出色的代表之一。我跟张冰辉打趣说,我有一位先辈在遥远的历史时空曾在罗城当过知县,她转达何述强说黄廷圭在罗城的政声很好。“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那毕竟是明代的人和事了。
因为这一谈资,何述强寄赠了刚出版的散文集给我,这为我了解广西作家散文写作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户。
《时间之野》书中蕴含浩茫古朴的意境,它追溯的是旧时岁月的乡野生涯,书里宏大的叙事,写实倾注笔端,讲述了村庄建村的历史;童年乡居岁月的回忆和读小学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母亲历尽艰辛,几经寒暑建起一座水泥房的岁月纪事;从12岁开始离乡到后来返乡,由此延伸出一个又一个封尘在岁月里的家园故事,对亲情的叙述真挚而感人,如作者怀述了与大伯奶、大伯、小叔等一家人的亲情,在追溯中寻找的是故乡来时的路。《石龟行走在记忆的洪荒旷野中》叙说了曾祖父与老县令谢思卿的情谊,那些尘封的往事,在作者笔端又显得鲜活起来。因此何述强的散文写作也具有自传体的特色,他的散文忆旧述感,记事怀人,文义丰厚,在亦叙亦议中凸显其散文思想的哲理性。对时间的追溯,这可以说是一部个人“史记”,也是一本展现了特定年代背景的乡村历史散文。
在复述与故乡的某种关系时,作者对生命的本源进行追踪,深藏他情浓于水的故土情。何述强有着根深蒂固的乡土观念,故乡是他血脉传承的纽带。如他所说:“我的生命与那块土地联系得太紧迫,我的血脉打上了那里的烙印。”故乡是文人墨客笔下永恒的话题,是异乡游子透过形而上的物件寻找家园的重要依据。现代散文家丰子恺在《辞缘缘堂》一文中写到:“走了五省,经过大小百数十个码头,才知道我的故乡石门湾,真是一个好地方。”于右任老先生在对岸那头写下《望故乡》:“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羁旅他乡之别离苦,于老思念故乡之情是悲壮的,故乡以形而上的存在何曾不根植他的心中。本世纪初以来,城市化进程加快,大批群体从农村往城市迁徙,城市生活冲淡了村庄的记忆,现代人的原乡意识日渐淡漠,很多人都说故乡回不去了。何述强以他切身情感说出“我不愿回去,也得回去”,“归途是人生无法逃离的影子。”古来士大夫的传统精神,根植在他的为文之道。
以《时间的鞭影》为开篇,这篇纪实散文的题名取自臧克家《老黄牛》:“老牛亦解韶光贵,不等扬鞭自奋蹄。”“鞭影”是看不见之物,是“形而上”的存在物,有些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成为记忆中的影像,但它曾真实地出现过。在本书中,何述强在时间里悟道:“时间去了一个说不清的地方,而且永远不会重来。现在,我只有在阅读中,或者沉溺于文字织造中,才会恍惚进入一个隐秘之境。”这个隐秘之境可以说是“时间之野”。何述强的散文所呈现的丰富意象大多是在岁月长河里荡然无存或早已被时间湮没的“实物”,作为物质意义如“书包”“松树”“竹林”“月光”“故乡牛坡上的深窟子”“河流”等,寄托着作者对故乡风物的追溯,他对故乡的赤子之心与念旧情怀深植在文中。对比现代社会生活的快节奏,作者笔下的时间概念仿佛是静止的,“时间之野”也因此从有限走向无垠,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消失在时间的“实物”,以一种“形而上”的存在,超越了时间的边际。
何述强出生在一个世代与艺术颇有渊源的乡村人家。《故乡松竹月》叙说村庄的历史,带有浓烈的怀旧意识,还原了“70年代”乡村真实的画面。祖上有绘画、文学的人文修养,曾祖父精通古诗,扎根在大庙山教书育人,父亲精通古典诗词,人文传统或许在无形中启发了何述强的文学艺术天分。童年时听取乡村蛙声一片,夜晚自修要自带煤油灯,下课后得经过一大片田野才能回到家,他书写了他那一代人共同经历的时代记忆。乡村旷野的丰盈,给了作者汲取不竭的文学养分和文学才情。
何述强的散文反映出文人古朴的情愫。《隐伏的村庄》里他要在屯里一块大石头上刻路名,却发现崭新的工具毫无用处,最终得依赖生锈的錾子来完成雕刻。商业时代,物品质量降低,而消失在时间里的物件却以它足够的硬度和气度展现出它内在的坚定力量。旧物,可以是“錾子”“老房子”,甚至是荒野中“坟碑的文字”,那些陈旧的事物在作者笔下呈现出质朴的底色,经过时间沉淀显示出它的文化内涵与亮度,它显然有着更深层次的意义。我们看到何述强对旧时间沉积下来传统“实物”的价值重塑,以此抵御在讲究效率、追求便捷的时代面临被遗忘的现实,这足以见他对传统物件表达出的精神价值追溯。
《时间之野》也是一部书写当地历史文化的散文。伏波将军马援、关公、王阳明,作者书写了一个个深入民间的历史人物。诸如武圣关公读《春秋》与他的忠义是相辅相成的,春秋大义与忠义是合而为一的。扶风山阳明祠人文价值给人带来内心的安宁。《仿佛一道电光》聚焦在岭南文化,有写马援南征平定交趾之乱,标本兼治在当地兴修水利、推行农事、发展生产,备受钦州一带百姓拥护,呈现的是一个慈祥而具有亲和力的历史人物形象。《灵渠梦寻》写作者三访灵渠的经历。灵渠位于广西兴安县境内,这是一条连接湘江上源海洋河与漓江源头大溶江的运河,是中国最古老的运河之一。作者笔下的灵渠弥漫历史古韵,融合读史深刻的感悟和个人深沉的思想情感。
何述强的散文有许多地方通过外在“物象”凸显出内在“静”的力量,可看出他对人类心理建设的关切。如《应说阳明旧草堂》:“一座古老的祠庙,可以让人内心得到安宁。”这道出了阳明祠的精神价值。阳明祠作为实体的存在,给人一种内心的观照。王阳明是一位注重修心的道学家,作者对王阳明雕像的描写展现出一位智者“定”与“静”的形象:“像在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又像在与古圣参详宇宙,冥思心学。”曾子《大学之道》云:“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可见,静是修心的要诀。在物象写作中,《老木棉》中的“树”与“人类的栖息”两者是统一的自然关系。作者说:“看到树,人的心灵会比较平静。”又如:“我们在潜意识里都会渴望回到那棵老树下,仿佛回到人类纯真的童年。世事纷繁复杂,唯有老树下的故事总是那么悠然而静谧。”作者通过物象“老树”的存在,从心底实现返璞归真,返回纯真的童年。在浮躁世风之下,当人们在物质社会的路上越走越远,距离返回来时的路越走越远,身处迷茫的困境时,“静”是回归本心的重要途径。
何述强有传统文人的忧患意识,他忧虑那些在时间里逐渐消失的物件会一件一件被人遗忘,他一件件拾起,擦亮,并标注上人文的符号。时下,当代中国城镇化建设如火如荼,社会商业化不断发展,尽管不可避免会导致人们对乡土意识的淡漠,但故乡深植文化的因子,寄托着一代人的青春与梦想,它承载着人类根源的由来、历史记忆和文化传统,是不会断层的。
黄俊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