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述强很会讲故事，因此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不写小说。他习惯于潜入那些过往的时光里，用他独有的语言将那些浸染了历史况味的故事打捞出来，擦干滤净，重新组合，讲述给读者听。不管是一通残碑，一条古道，还是一块青砖，一尊雕像，在他笔下都不复历史尘埃或沧桑衰败，经他淘洗，总是透出一缕金色或光亮。在我的阅读经验里，何述强再沉郁悲情的文字我都能感受到一丝欢乐与喜悦，或者相反，在他显得欢快的文字里仍然浸染着对生命的悲悯与伤感。在他极具仪式感的写作里，我仿佛看到他四十五度仰望星空的眼睛和因为充满了言说热情而微胖的身影一如现实生活中的他向读者挤压而来：一旦进入他的文字，你无法拒绝。
回到何述强的文字里，他的诸多作品已成佳构，《土城童话》《青砖物语》《拉住你的手，这样的夜晚才不会迷路》《石龟行走在记忆的洪荒旷野中》《死亡故乡》《夜访铁城》等等可以说是我们写作与阅读圈里的名篇，人人传诵，对作者构思之奇、语言之妙惊为天人，至今我仍然认为这数篇是何氏散文创作中的一个高峰，以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接受他写作风格的转变，对他的变化一再提出批评。《土城童话》无疑还稍显稚嫩，而“时间”与“生命”无形而有质地弥漫于文字中，再加上“故事”，这便成了历史。那个哭泣的邻居老奶奶，我默然觉得她已经哭泣千年；那段垮掉的城墙，宛如寓言成为一个历史的节点。读此篇我常常想起“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告诫，但我们何尝能够逃离危墙四立的土城？宿命与悲伤，这是土城童话带给我的深刻印记。读者诸君不可被“童话”二字骗了，文字深层里的悲悯与忧伤是何述强这一时期散文的底色。
何述强散文风格的转变也许是从他集中写作文化随笔《凤兮仫佬》一书开始的吧？似乎从那以后他的散文开始有了更厚实的现实支撑，一贯高蹈的文风更多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像关羽的夜读《春秋》（《青龙偃月刀守护的阅读》）、阳明草堂（《应说阳明旧草堂》）、轩辕庙（《三界轩辕庙》）、湘江战役（《聆听湘江，回首苍茫》）这些历史人物或事件进入了他的书写。对于散文写作者来说，这些题材其实是相当难以把握的。写实了，便会是干巴巴的叙事，文字凝滞毫无灵动；写虚了，便会是一堆空洞的词语堆砌。何述强的过人之处是从实处入笔，历史的影子在他的叙述中渐渐凝实，然后宕开一笔，凌虚远飏，文字建构的空间顿时开阔起来。《应说阳明旧草堂》整篇有着类似游记的空间与时间移动，但空间与时间在文章里只不过是一种结构手段，所要装载的东西则大矣！游记倒也真像是游记，只不过不是在草堂中游，而是游历于历史。《聆听湘江，回首苍茫》的开头是这样的：
……湘江战役那几天，这些沉寂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老的集市一下子复活了，忽然热闹非凡。来了七万人，这七万人又引来了三十万人，在这里，三十万人包围了七万人，七万人丢下了辎重突围，鲜血把一条清清的江流染红了，突围后清点人数还有三万余人，带着一线生机，向西南更深处挺进。渡江的那几天，天寒地冻的古老市镇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仔细听，这不是叫卖声。如果是的话，卖的也只是硝烟、烈火和鲜血……
这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开篇！放眼天下，没有人能以这样的笔来写湘江战役，没有人敢以这样的墨来书写湘江战役。但是何述强写了，别开生面，这是站在“活”的生命的视角的，是真正的“生面”，这样的开头本身就是一场冒险。有很多次，与何述强谈论写作的时候，就曾经说到“文字是一场历险”，读何述强的散文，这种“历险”的感受尤其深刻。在我的阅读经验里，大多数散文的书写常常是从此时出发，回溯过往，而何述强的书写，则是立足于此处，他就像是一个时间旅行者，站在历史的此岸，目光与灵魂穿越到历史的彼岸，把时间彼岸的“故事”拉到此处，然后从此处出发，往前行走。时间任由他揉捏。这与其他散文作家有一种本质的不同。
宏大叙事的“大散文”流行久矣！何述强更善于从幽微处入手，然后如镌刻一般，笔痕一点点加重加深，一直深到入石三分，有些时候，甚至会深到令读者感觉到痛。拿到他的新书《时间之野》，我发现他把他的作品按内容与文风重新分辑了，我感觉这是为了照顾读者的阅读习惯。写作的时间顺序被模糊了，读者并不能从中分辨出哪些篇章是近两年写的，哪些篇章是十年前写的，这种很有心的编排对于同样有心的研究者来说是很有意思的游戏，对于研究者来说，那就是得出一个很会心的结论：何述强二十年前的作品，拿到现在来阅读，并不过时。他的写作不是讲述式的，而是体验式的，读者得潜入到文字的流动里去体验故事的生长、情绪的弥漫，随着语言的节奏与语境的变化感受作者的喜怒悲欢。当然，何氏的语言自有这样感染读者的魔力，如我开头所言，他的写作是一种带有仪式感的时间之旅、冥想之旅，而对他的阅读，同样会带入到一种仪式般的体验之中。今天拿到这一本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新书，有些是我熟悉的文章，大多是我第一次读到的新篇，一边阅读，何君或沉思或欢快的形象总是浮于眼前。读到最后，一段语录体文字忽然把我从情绪中拉出来，不由大笑：
真正的艺术家、小说家、诗人，他们的脸上都浮动着一层浑浑噩噩的雾一样的表情，好像身体总有一部分没有睡醒一般。这是一份苍茫，也是一份雍容。
哈哈哈！这不正是他的自画像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