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老同学何述强出版了他的新书《时间之野》。文集收录了他精挑细选的37篇文章,有“新酒”,也有“年份酒”,分为“隐伏的村庄”“仿佛一道电光”“江山诗意此中藏”三个小辑。最后一篇题为《刀锋上的光芒》的文章可以作为后记来读。第一辑是故园之念,第二辑是风物之美,第三辑是行旅之思。创作的时间跨度有些年头,有“新酒”,也有“年份酒”,贯穿了何述强散文创作的全过程,可以说是他多年散文创作成果的阶段性小结和回望。
何述强是我的高中同学,而且是同桌。这样的特殊身份,让我能够在第一时间读到他的文字。他的第一首诗《我与山》就是这高中时期创作的,后来发表在《河池日报》上。这大概是他最先公开发表的文字。
何述强散文创作的题材,大多集中在八桂大地,仅有极少的篇什如《应说阳明旧草堂》《感受赫章》等,涉及临近的区域。
多年以来,何述强每完成一件作品,都会在第一时间发给我看,让我“谈点看法”。因此,集子里八成以上的文章,我之前都读过。这次重读,既是“温故”,也是“知新”。
何述强是学者型的散文作家,长期且系统的夤夜苦读,使得他的文字有着极高的辨识度,也是他能够独步当今文坛的原因和底气。除了第一辑的12篇文章外,集子中余下的绝大多数文章,读者要是没有必要的文史知识储备,估计会读得比较艰难。
在我看来,要读懂何述强的散文,得做好几个方面的准备,这种准备有心理上的,也有学识上的。
首先,你得有相似或者近似的人生经历,最好有在乡村的旷野狂奔、跌倒,在榛莽之间饿肚子、喝冷水,以及一些直接或间接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经历。阅历的欠缺会直接阻碍你进入文字的肌理,直接稀释你对文字的感觉。
其次,你得有比较可靠的文史素养,最好能够背诵足够数量的诗歌词赋,至少你得学会辨识《诗经》《楚辞》里的奇花、香草与橘树。只有这样,你才能扫除阅读何述强散文的重重障碍,从而得以窥其堂奥。
再其次,你得有田野调查刮藓读碑的经历。因为,他的文字里密布着荒野行走的身影,有叮当作响的錾刻之声。何述强早年工作生活过的宜州,给他摆了一场宏大的文化盛宴。夜访铁城,手攀藤蔓,沐着月光熬夜,枕着涛声入眠,这样的经历使得何述强的精神世界显得丰沛厚实、妖娆多姿,内心汹涌着表达和书写的欲望。像《千秋眉眼龙江河》这样的长文,看似一气呵成,文不加点,但明眼人知道,没有长期的阅读积累和详细的荒野考辨是无法完成的。
《土城童话》是何述强散文创作的发端,是他在文坛上迈出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最关键的一步。尽管在语言上还略显稚嫩,但对他而言,具有开创性意义。一个作家对于自己文学的始发地,始终是耿耿于怀,不会忘记和摒弃的。那座被高大围墙围着的“土城”,幽深,神秘,费人疑猜,就像一只混浊而幽怨的眼睛,注视着从它近旁经过的那个少年。
敏感的感知能力,让何述强的散文充满质感。一些稀松平常的事物,总是能够在一瞬间激起他敏感的触觉。童年乡村的旷野在何述强的笔下是那么的丰盈而充满诱惑力。那些疯长的植物、跳跃的动物,那些头顶上飞翔的鸟,盘旋的蜻蜓和虫子,总能勾起他无尽的想象和思考。《时间的鞭影》中,同学一句“何述强同学已经十三岁了”,一下子触及了他敏感的内心,如此敏锐的感觉是一个优秀的作家所应具备的。《死亡故乡》探讨的是生死的问题,如果没有近切的感知,你就无法体悟文字所传达出来的故乡和生命的信息。那在刺眼阳光下不停飘荡的纸幡,是对死亡的祭奠,也是对生命的回溯。《死亡故乡》是时光的重现,是人生的历练,也是思索的结果。至于《来宝》,我是把它当作小说来读的。雾气弥漫的羊肠小道,忠实而机智的信使“来宝”,在异乡课读顽童的曾祖父,共同构建了幽深而近切的山中岁月,读来非常过瘾。
何述强曾经在大新县五山乡三合村当过驻村第一书记,罗城文友曾两度前往五山,夜游“三天两夜”奇观,捐资修建了一座小小的码头,写了五篇文章,成就了文坛的一段佳话。有了这样的经历,我读起《隐伏的村庄》来就有了一份别样的亲切感。古朴的乡间传统物化为农人手中一根木头、一截竹子、一把青菜、一株野菜、一捧青草、一片树叶、一条青枝,还有越南工匠的耐烦,刻碑师傅的专注,共同构建了他们心中隐伏的村庄和精神的家园。
何述强的头顶时时悬着一轮明月,这轮明月不仅与李白有关,与家乡的田野有关,也与乡间的文人有关。“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这是李白的月光。“明朝又是归轮别,凉月从今两地光”这是龙岸诗人何启谞的月光。“归装欲整又留连,自笑行踪类紫鸢。幸喜今宵秋色好,冰轮不减旧时圆。”这是天河文人吴寄生的月光。毫无疑问,这也是何述强的月光,龙岸的月光,邕城的月光,所有人的月光。在澄澈的月光下,那终年吹拂的松风竹语,便成了何述强生命中来自故园的声音。
“我写的事物有个条件,它必须进入我的生命体验,与我的生命有纠缠,或者有映照,有呼应。”这是《三界轩辕庙》的开篇语,也是何述强写作的隐秘动因。没有足够的生命体验,没有对事物长久的思考,何述强的心中就没有写作的欲望和冲动。《时间的鞭影》是这样,《故乡是每个人心中隐秘的事物》是这样,《死亡故乡》《隐伏的村庄》《荒野文字》《寂寞的坟碑》也是这样。在他的文字里,那些古庙、古树、古碑都活了过来,有动作,会说话,能与人沟通交流。
他曾经跟我说过:“没有特别的发现,我不会写作。”因此,他的作品数量并不多,但一旦成篇皆是精品。鹿寨中渡的武圣宫很多人都去看过,上过香,行过礼。然而,只有何述强另具只眼,他看到了关公手上的那本《春秋》。于是,世界读书日便演绎了一场不一样的《青龙偃月刀守护的阅读》。《仿佛一道电光》也是如此。横州郁江乌蛮滩北岸的伏波庙,一年四季游人如织。在别的游客忙于烧香跪拜时,有一双眼睛看到了一位妇女手牵孩子向下俯视的目光,于是,历史与现实便在一瞬间相互贯通,融为一体。
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是何述强文章的一个显著特色,远方出现的事物都有因果,都会在某个夜晚勾起他乡间的记忆,从而字里行间弥漫着他独特的个性发现。在写作《应说阳明旧草堂》时,何述强的目光翻越崇山峻岭,看到了千里之外泽及枯骨的黄金百二堆。古人一次偶然的善举,成就了一次文化的凝望,让文字变得异常柔软。在《照亮记忆里的事物》里,在写完邕宁蒲庙的地名来历后,何述强想起了儿时生活过的寺门,想到了外婆家的婆庙山,以及那座已经坍塌的婆王庙。集子中这样的文字比比皆是,《灵渠梦寻》《乌雷的那一场雨》《青砖物语》等篇什,其间瑰丽的想象、时空的交错、历史的沉淀和文化的碰撞,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在他行文过程中,娥皇女英二妃、杜甫、苏轼、黄庭坚以及伏波将军马援、王阳明等古人都会赶过来帮忙,使得他的文字跨越山海,视通万里。
《青砖物语》中,那面散发着红光墙体上镶嵌着的那一块青砖,诱发了何述强排山倒海般的想象。时而火花飞溅,雷鸣电闪;时而晴空万里,彩霞满天。这样的文字,给了散文写作者诸多的启发和示范,殊为珍贵。
2013年7月,他在第十一期广西青年文学讲习班上授课,题目叫做《诗歌似乎没有离开过我》。其中有两点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是“多写想象中的事物”,二是“寻找陌生化的语言”。
多年来,何述强一直在构建属于自己的语言美学和文学乾坤,不为流俗所左右,甚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当很多作家都在随波逐流时,他却关上门窗,独自思索,争智于孤。
何述强的语言系统有自己独特的节奏,初读好像卡卡壳壳,仔细一品才发现其中另有玄机。《夜访铁城》里的那双皮鞋鞋面上,布满了夜访的灰尘。在旁人看来就是灰尘,而在何述强眼里却是一片月色。《故乡是每一个人心中隐秘的事物》中里的舅公也有一双失去了布面的解放鞋。不同的材质,却是同一物象。但在何述强眼里却是“舟”,是“船”,可以载着主人“在月光里漫游”“在人生道路上乘风破浪”。这大概就是他所说的“寻找陌生化的语言”。
“走过时间之野,听见潺潺流水,望见划过的星辰,凝视沧桑的木纹,捧起晶莹的泪水,抚慰发光的尘土,用文字捕捉微细之物的律动,记录人间烟火的神奇,穿越时空寻觅生命和文化的符码,完成一次孤独、宁静、沉默而热烈的时光之旅。”何述强在微信上发给我的这段话,似乎透露了《时间之野》面世的意旨,是他所苦心经营的个人文学版图,也是“多写想象中的事物”的文学理念的实践。
有人说,何述强的文章有“正大气象,金石之声”,不无道理。何述强文字关注的对象,可以是一块砖、一座庙,也可以是一通碑、一棵树。这些通常被人漠视的事物都是他文字里的意象,都是他心中的灵物。甚至某种已经了无痕迹的事物,比如《沉寂中的轰鸣》里的那座水碾,都在他的笔下化腐朽为神奇,散发出神秘而炫丽的光芒。
当然,何述强散文里还隐伏着诸多的文化意象,比如大大小小的庙宇、晶莹剔透的泉水、面目苍古的石龟等等。倘若不是有心之人,绝难参透其中的深意。
“老虎从来不跟牛比个子大小,而是比身上的花纹。”这是何述强在2023年11月11日广西散文创作研讨会上说的一句话,可谓深得我心。在文集的最后,他又说:“你可以模仿一把刀,但你无法模仿刀锋上的光芒。”
正因为有与别人不一样的“花纹”与“光芒”,何述强在时间的旷野上纵横驰骋,寻找自己的文学场。目光所及,皆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