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马诗人划痕(罗秀花)是河池近年来在诗歌创作上相当活跃的作者,我手头收集到的划痕诗歌大约有一百多首,大部分发表在本地的内部刊物和文艺类微信公众号上。划痕是为了自己的内心而写作,是自己和内心理想的对话,而不是为了发表。划痕的诗敏感、灵动,尖刻、深情,富于想象、生机勃勃,部分作品发表后赢得了普遍的关注和好评。划痕的诗歌创作,内容或题材上可以分为三大类:一类是爱情诗,一类是游记诗,还有一类是乡土田园和亲情诗。
爱情诗是划痕写得最多的题材,划痕的爱情诗一直保有少女时代初恋的热情,如果要比附于文学史上的某个诗人,我将她比附为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她们诗歌写作共同的主题之一恰如茨维塔耶娃的一句诗:“我独自一人,对着自己的灵魂,满怀着巨大的爱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在划痕的抒情诗中,青春期炽热燃烧的爱情渴望和美好的生活期待,恰如亚热带广西漫山遍野的芭芒和野草,一边饱受日晒雨淋之苦,一边兀自疯狂生长。划痕为此肯定曾在记事本中无数次放任过文字、词语和情感,任由它们相互纠缠,如细胞分裂般不断繁殖增长,绵延不绝,写下数量难以估量的抒情诗,爆发出山野生命惊人的求生力量,支撑着自己孱弱的身躯。想象中的场景,温馨而甜蜜:
“还未遇见,你就在临摹那个人/他在一棵梧桐树下/他在一座小木屋里/他在柔声哄你的小女儿/乖巧的猫咪趴在他脚边/日子总是阳光灿烂万里无云//还未遇见,你就开始轻声呼唤/你就开始写情诗唱情歌/你就开始织云裳缝嫁衣”(《越来越小》)
诗歌在某种意义上是划痕用以疗愈人生的想象性补偿,以弥补人在现实中的欠缺。划痕在诗中刻画了一个没有具体形象、却无比完美的倾情对象,这个完美的对象可能已经失去,也有可能从未到来,缠绵悱恻的表白、刻骨铭心的相思,让女主角痴心执迷、欲罢不能:
“我还能给你什么呢?/我不会再给你尖锐的刺/而甘甜的果我没有/而怒放的鲜花你也不会收/可涓涓流水我没有/温暖的火炉我也没有/而额头上的青苔我不能给你”(《给你苍老的情书》)
划痕总是不断地在诗中塑造一个正在恋爱、正在经受不被理解或饱受别离之苦的女性形象,沉湎于自我内心隐秘的揭示,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所求所爱和盘托出:
“在流年中虚构自己有个温暖的巢的是我/在梦中虚构万匹春风万亩花田的人是我/我还虚构灯火可亲与月华如水/而时光隐忍、沉默,无任何言辞/仿佛不曾有人到来,也无人离开”(《是我》)
“我一次次把自己无遮掩地摆出来/放置在流弹纷飞的天空下/一次次把手伸向冰/又伸向火”(《再写情诗》)
在想象性补偿的意义上,划痕的抒情诗,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个人精神生活的乌托邦,她用词语编织起来的,与其说是某个具体的主角和事件,不如说是一个诗歌的童话,是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幻想和愿景。划痕将她的生命热情付诸诗歌童话,在其中反复虚构命运和传奇,“一次次把手伸向冰又伸向火”,诗歌中主人公的命运,在她内心激起的波澜,不亚于现实中任何的感情战争。诗歌对划痕来说,就是生命在幻想的天空飞舞时划出的一道璀璨痕迹。
与爱情诗直抒胸臆、热烈奔放、决绝勇敢、多情易感的浪漫抒情相比,划痕的游记诗则显得理性、节制,读起来反而更有韵味。
划痕在朋友们的眼中,被称赞为“一个天生的诗人”,我想大部分就是拜这些游记诗所赐。诗人牛依河认为“划痕有敏锐的触角,能在熟悉或陌生的事物中,寻找到一种异质的诗感,想象力丰富”,而作家西北认为“划痕才是真正的诗人,她一写诗,所有的感官就都打开,连接上天地万物、世道人心。她的每一句诗,总是能够准确地抵达诗的内核”。
同行和朋友们评价如此之高,大概率就是出于对比,在诗人作家们一起出行采风,一起为同一个事物或景观写命题作文时,当大部分人对一切存在无从感受、顾左右而言它,划痕的诗人天赋在这个时候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划痕其实也并没有遍行天下或阅尽世间繁华,她大部分的采风或与朋友的旅行,都是在广西境内甚至只是在家乡周边。我粗略地统计,她写河池市凤山县组诗8首、宜州区怀远古镇1首、罗城县棉花天坑景区和长生洞景区各1首,贵港市组诗4首,贺州市黄姚古镇组诗3首。在这些游记诗中,划痕因事缘情,随物赋形,设境构象,或触景生情,或寓情于景,或托物言志,将自己对人生的思考和生命的感悟凝聚到大自然的对应物上,赋予客观事物以生命和情感,将诗人的主观激情与客观形象融为一体,无意识中实现了诗歌的意象化和感情的非个人化,具有了现代主义诗歌的特征,让诗歌有更多的情感蕴藉、美学情致和艺术表达空间。
游记诗中,划痕写得最好的是写凤山县的《有凤之山》组诗8首,每一首都被她连接上“天地万物、世道人心”。如刘勰所说的“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诗人的各种感官完全打开,种种物象景观被演绎阐释得有血有肉,感悟真实而深刻,意象丰盈而饱满。以《仙人桥》为例:
“上天慈悲,不会让谁在时光里抱憾老去/这里是一切美好的链接处/连接着天上与人间/鱼群与羊群都会从这里经达/每当云雾缭绕,会有神仙在这里走动/过去与未来经这里往返/离开了的人从这里回来/所有的故事的来龙去脉都在这里水落石出”
这首诗笔调从容,语言平静,情感克制,全诗围绕“仙人”意象,层层递增,多角度全方位阐发,仙人桥被诗人赋予了思接千载、心游万仞、仰视上天、慈悲人间的意义。一座普普通通的山、一个被世俗用滥了的名词,因诗人的诠释,而有了涤荡灵魂、终极关怀的人文意味。
《去贵港,去从前》,则是另一种风格的写作:
“在布山停留三日/有虎出没,虎虎生威/但不伤人/闻铜鼓喧天,但不聒噪/红砖青瓦下,粗茶淡饭/温一壶老酒,与清风饮//到南江码头坐两日/看人过江/农人赶集,书生赶考/鱼赴龙门/云去云霄/小儿上学堂//去罗泊湾走一日/遇一少年舞剑飒飒/六少女舞袖翩翩/遇一场暴雨落九泉/从前散,悲苦消/随流水逝去/莲花生,有红有白/有黄有蓝”
这首诗古风盎然,在划痕的诗中属于异类,却别有情致。三言两语,短促的句式,密集的意象,勾勒出的是一个闲散恬淡、无所事事、芸芸众生于其中各安其命各得其所的古典生活氛围,足以让人咀嚼再三、回味无穷。这已经完全跳出了一般游记诗的窠臼,成为诗人自己凭借想象独创的诗情世界和意境空间。
划痕写得最感人的,则是她的乡土田园和亲情诗。对每一个人来说,家乡和亲人是自己来到世界即建立形成的人与世界的亲密关系。人生最早最初的诗歌,总是从童年、故乡和初恋诞生的,因为那是人与世界最初的相遇。在海德格尔关于诗与思的存在主义哲学意义上,乡土和亲人是“人与世界相遇”的原初和起点,而原初和起点,就是诗意的和神性的,所谓“人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就是要通过诗对存在的吟唱和召唤,回到人生最初的开端和起点,寻回人与世界相遇时的那份初心和感动。
诗人划痕也说过,她的诗是从泥土里疯长出来的野草,虽然心在云端上浪漫飞翔,可是自己始终还得在大地上耕读劳作,在泥土里摸滚跌爬。划痕的《亲人》组诗12首、《噢,岗马山》组诗5首,每一首都撷取了与亲人相处的富有意味的生活细节、或故乡事物向世界敞开向大地隐没的瞬间来写,这些细节和瞬间肯定也曾深深印刻在诗人的内心深处,这些诗写得克制而冷静,却蕴含有诗人整个的人生感受。正如马尔克斯所说的那样,“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当诗歌把这些细节一一召唤回到人存在的日常现场,人生在世的意义瞬间敞开,每一个有情有义的人都将会感同身受,甚至热泪盈眶。以《母亲》为例:
其一:“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的小名与田里的庄稼一样/在她心里长势良好/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的脸蛋在她眼里/比她侍养的六畜长得要稍微眉清目秀一些//从以前到现在,每天/母亲都早早起床,把火生起来/搓捻出一缕缕炊烟,暮色来临便挂到屋顶/那是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引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与六畜回家”
其二:“你和棉花、稻谷、红薯和大豆一样/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连呼出口气都带着浓浓的泥土味道/笑容就像细碎的油菜花开//我爱你,你脚下的污泥我也爱/所以我不会把你从泥土中拔出来/洗掉泥土后再大声赞美:啊!多么干净的母亲”
在《噢,岗马山》组诗中,划痕则集中思考了生与死的永恒主题,生命的生生不息是一个爱的不断传递的过程,面对静默的大自然和死亡,唯有爱,才能战胜寂寞和恐惧,让一切过往和未来的人生变得有期待并被赋予永恒的意义:
“我曾在那里奋力攀爬/欲越过荆棘和乱石堆,爬上山顶/纵横的藤蔓伸手扶过我/在那之前,它们还伸手扶过我疲劳的父亲和母亲/后来又伸手搀扶我步履蹒跚的祖父和祖母/祖父和祖母爬到半山腰就停下了/他们就住在半山腰,住在几棵松树下/岗马山慈悲,让月亮时常照耀他们的坟茔”
如同无差别慈爱所有儿女和生命的母亲,划痕总是在诗中将最深沉最悲怆的感情献给自己的亲人,献给家乡的河流和山岗,献给当时的月亮和云彩,献给再也回不去的时间和过往……而所有这些,正是人与世界遽然相遇时的认知和情感,是诗歌的起初和源头。
总的来说,划痕的诗歌写作有鲜明的个人特色和一定的风格辨识度,也在一定程度上触及了诗歌和生命存在的永恒主题,但受制于视野和生活现状,目前还称不上已经进入创作上的自觉,仍然还处于本能情感驱动的写作状态。我的意思是,一个诗人要走向成熟,就不宜在年岁渐长之后仍持续沉迷于少女抒情的世界里不断重复自己,而应该将写作的视野放得更开阔些。在下一步的写作中,我期待划痕诗歌创作除了“让情感得到一种安放”之外,还能有更多一点的文学史眼光和创作自觉,更多关注时代的精神状况和人在时代中的普遍精神境遇,更多现实感方面的呈现和反思,更多跻身国家级刊物或其他平台发表作品。如此,通过与自我之外现实世界的对话和交流,写作才能变得更为丰富和博大,诗人才能不断走向更加广阔的文学天地和生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