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性书》是程颢回答表叔张载问如何定性的一封回信,为明道哲学最为重要的代表作之一,章太炎先生称,明道之学,“大端当以《定性书》为主。”
《定性书》:
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
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且以己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既以内外为二本,则又乌可遽语定哉?
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易》曰:“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苟规规于外诱之除,将见灭于东而生于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顾其端无穷,不可得而除也。
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今以恶外物之心,而求照无物之地,是反鉴而索照也。《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孟氏亦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也。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
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从外者为非,而更求在内者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视圣人喜怒之正为何如哉?夫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唯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
心之精微,口不能宜,加之素拙于文辞,又吏事匆匆,未能精虑,当否,伫报。然举大要,亦当近之矣。道近求远,古人所非,惟聪明裁之。
近年来,“精神内耗”及相关词条数次登上热搜,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
精神内耗的人,总是在事情开始前过度担忧结果的好坏,犹豫不决,想得太多、做得少,总渴望、追求完美的状态,过分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看法,缺乏自信心,总是自我怀疑和否定,最后导致身心疲惫。
“精神内耗”就像“赛博传染病”,影响着许多人的精神世界。心理学也有一个“自我耗损”理论:尽管你什么都没做,但是每一次选择、纠结和焦虑,都是在损耗你的心理能量,内耗的长期存在就会让人感到疲惫。
快节奏的现代都市生活加剧了这一现象,但是其实内耗并非今人所独有,古人的哲学智慧无疑能为我们提供宝贵的指引,例如孔子的素位而行,老子的清心寡欲,庄子的超越逍遥……
大约在公元1058年(嘉祐三年),那个说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思想家张载也被“精神内耗”所困扰,不可避免为外物所累。
于是,他写信向程颢求教。张载是程颢的表叔,是一个很刻苦的人,尚且没有答案,而晚辈程颢给出的解答却令人豁然开朗,成为中国哲学史上的一篇经典文献——《定性书》。
动亦定,静亦定,学会自作主宰
《定性书》的主题就是“定性”,什么叫“定性”?就是心不扰动,它指向的是孟子说的“不动心”,孟子讲“告子先我不动心”(《孟子·公孙丑》)。写这封信给程颢的时候,张载接近四十岁了,他的焦虑就是孟子的“我四十不动心”。
张载说自己“犹累于外物”,他的问题就是由于应物的“累”导致内心的扰动、不安定,无法做到平心静气,很容易就被外物所影响心情,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这其实就是精神内耗者最直接的表现。
程颢在给张载的回信中开篇就指出,“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精神内耗的原因不在于自己是动还是静,如果人能够摆脱七情六欲的蒙蔽,那么无论动还是静,都可以让自己的心不受扰动。
心理学上有抵挡即时诱惑,培养延迟满足的说法,现实生活中许多人会用未来的“奖赏”来驱动当下,例如用周末的放纵抚慰周中的辛劳,这种做法无异于饮鸩止渴,只能收一时之效。
认同延迟满足理论的人,往往也会认同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即人格有“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遵循愉悦原则、现实原则、道德原则……精神内耗就是三者之间的剑拔弩张,延迟满足算是某种平衡和妥协方案。
而在程颢《定性书》看来,最关键的是把内外和自我都统筹起来,摆脱各种预设的立场和观念,以心胸开阔且公允的原则来应对万物,这就是“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这样才能让自己免受精神内耗之苦。
困于自我不如澄然两忘
舍弃是直面内耗的一种方式,这也是张载的做法,然而效果不佳。
程颢指出,他之所以“犹累于外物”,是因为犹有内外之别。有内外之别,就说明有一种“自我”的限制。如果没有“自我”的限制,就会发现所有的天地万物都是与你有感通关系的。
虽然我们的爱有一个由近及远的等级,我们承担责任有一个由高到低的程度,所以“爱有差等”。但“爱有差等”,并不意味着爱有边界。
有的时候智商越高、执行力越强的人,越容易走进死胡同,他们会对事物进行深度思考,从多个角度考虑问题,导致在不同观点之间产生矛盾,或者在面对决策时陷入自我怀疑的状态。
为此有人说,要学会接受不完美,明确自己的优先目标,避免过度分析,培养决断力……这是看重自我的作用,强调自我能动性,是解决精神内耗的必经之路。
而在程颢看来,其上更重要的是破除“我执”,这是因为有得必有失、有成必有毁,一时的成败容易只见树木不见森林,随着时间推移又觉今是昨非。
这就像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无数的谎言来圆,一次偏执往往跟随着无数的偏执和情感激荡,但是如果能够返归本源、承担责任、义无反顾,就能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像庄子笔下的庖丁解牛一般。
这就是发现大我,成全大我,内外两忘,物来顺应。
不是因定而止而是知止则自定
要克服精神内耗,不能够刻舟求剑,因为事务无穷而念头万千,程颢在《定性书》的最后讲“定”,就是要给出具体的应对方式,那就是知道自己的分限就自然能定,而不是用“定”帮助你“止”。
正所谓“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圣人喜其所当喜,怒其所不得不怒。圣人是有喜怒的,但这喜怒不是主观的。“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物本身可喜则喜之,可怒则怒之。
一方面,我们对天地万物都有爱,另一方面,我们又是在具体的社会生活中面对、实践这个爱。在具体的社会生活中,我们都有自己的分位,我们能安于自己的分位,自然而然就不扰动。这样的结果,一定是“动亦定,静亦定”。
不是说躲在一个角落里什么也看不到,在那里静坐的时候,就叫定,而是“动亦定,静亦定”,动静无非自己份内之事。这样,自然而然就能不动心,结束自我折磨的精神内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