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农民,在农村却又是少有的爱书之人,买书看书,是父亲除了种地之外,人生中的另一件乐事。
我很小的时候,就目睹过父亲对书的痴迷和珍爱。有一年正月,父亲带着我去走一个远房亲戚,在远房亲戚的另一个亲戚家里,父亲蓦然发现了一本《三言二拍》。那是一本竖排的线装书,纸张发黄发脆,封面仅存半页,内页也有缺失。父亲却如获至宝,连饭也顾不上吃,捧着书就看起来。临走时,在父亲的一再央求下,那位亲戚终于答应把书让给了父亲。揣着书回到家,父亲把一张门画拆下来,用门画做了包书皮,在书皮上工工整整地写上书名。那本书很长时间和父亲形影不离,成了父亲的贴身宝贝。
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在农村要找到一本书实属不易。父亲白天要下地出工,晚上还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学习,也几乎难有属于自己的看书时间。分田到户后,买书相对容易了,时间上也有了自由,但一大家人的生活重担压在肩上,劳累一天下来,父亲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拿起书来。
只有到了春节,特别是正月初这几天,才是属于父亲的看书时间。小孩盼过年,是想着过年有好东西吃,有新衣服穿。父亲也和孩子一样盼过年,只有过年他才能舒心坦然地看上几天书。
一进腊月,家家户户开始忙年,忙年的日子累且快乐着。拆洗衣被、磨豆腐、打年糕、蒸馍做包子,一桩桩一件件,都排在母亲的日程里。上山砍柴、碾米磨面、请杀猪匠、写对联,这些是父亲要完成的。腊月二十以后,父亲还要抽出一天时间去赶集办年货。
集在三十里外的镇上,一大早出门,我和弟弟欢天喜地跟在父亲后面,我们早就盼着这一天。集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我们东瞧西看,感觉眼睛都不够用了。父亲慢走细看,边挑边选。糖果、瓜子、鞭炮,给我们的新衣、袜子……集逛完了,父亲会来到镇子东头,那里有一家不大的书店,父亲会挑上几本书,那是他给自己辛勤一年唯一的犒劳。
吃罢年夜饭,母亲收拾洗涮,这时候,母亲再不会张罗要父亲干这或做那。我们都跑出门去和小伙伴们玩耍了。父亲坐在烤火炉前,炉火旺旺的,火光和灯光暖暖地拥抱着父亲。父亲捧着一本书,全然忘了世界的存在,这是属于父亲最静谧最静心的读书时光。
年初一,来家里拜年的人络绎不绝,接待客人的都是母亲。有人问起父亲,母亲总是说,他呀,出门给别家拜年去了。其实,父亲是躲在房里看着自己的书。
庚子年,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没有母亲的年,黯然失色,了无滋味。
去年春节回家,我给父亲带了好几本书,有徐则臣的《北上》,还有陈彦的《主角》,都是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品,我想着父亲一定喜欢。然而整个春节,父亲却是郁郁寡欢,兴味黯然。很多次,我发现父亲虽然手里捧着书,看着看着,眼睛却落在电视机旁的全家福上。那张全家福是2019年春节时拍的,那是最后一张有母亲的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