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好的文字之前,如果做不到焚香沐手,至少做到心情宁静。更何况好的文字将人带入到一个湖面澄清,湖底波澜不惊的世界。何述强新出版的散文集《时间之野》带给我的正是这样的阅读体验。
我从来就是一个喜欢素雅之人,随波逐流我做不到,但遇到好的文字自然不会吝啬赞赏。很多人用八面玲珑换来风生水起,也有人用不合时宜的一呼九野声慷慨换来现世的孤僻冷遇,却赢得万古流芳。物以类聚,那些清爽高洁的人自然成为我笔下的人物。做记者多年,我曾经一句“我采访对象的高度决定了我报道的深度”,是一种苛刻,是一种无奈,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警醒。
很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何述强。在他30多年散文写作里,在那些细腻到可以将尘世毛发微尘看得如此透明的描述中,在那些可以聆听到神灵脉搏跳动的文字里,他将文字的高度一次次刷新。对他文字的喜爱,不是简单的人格崇拜,而是一种对文字的敬畏。就在那晚的小聚中,一位作家冷不防的一句“何述强的语言,常人是学不来的”,让我不得不对何述强这个人重新进行一番梳理。
几十年的采访生涯里,我采访的人实在太多,请大家原谅我选择性的失忆。何述强却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跑马场的新东西酒吧。这也许是他来南宁不久,一次漫长的写作之后的短暂休息的某个夜晚。那个时候,他应该是意气风发或者兼有点羞涩的样子。毕竟,刚从河池到南宁,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而酒吧里那些之前不曾听到的音乐,让他内心应该是略有骚动的。
而我更清晰地记得,多年以后,作为南宁音乐活化石的罗春阳即将搬离跑马场的夜晚。罗春阳台上的歌曲深情中多了几分激奋,使人不容易看出这是他离别之前最后的伤感和强作欢颜的交织。而彼时担任广西音协副主席的何述强在前排的人群中,眼中有闪光,胸中有热血,心中默默跟唱着《穿墙术》《你可见到张天寿》《杀狗的过程》,只欠那振臂一呼的呐喊。
这似乎与何述强的年龄不太相宜。但这样不相宜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家和何述强的家离得很近,只要有空相约散步成了一个不成文的惯例。他总是选择在晚上大约10点出门,然后在一家酒店门口,我们像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相遇,点点头,然后肩并肩走向南湖公园。在长达两小时以上的散步中,我有几次差点体力不支,但幸好身边同行的是何述强。他像魔术师一样,每天换着法子和我说文学、艺术方面的事情。他像祥林嫂一样,苦口婆心劝我多读经典,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他将《一千零一夜》列入我们必读的书单里。
有时候,他朗诵外国文学名家某篇新小说的片段,详细地分析每一个细节,就像他在建政路或者野外拍照时,将手机的镜头精准地朝向每一片绿叶的茎脉。那种记忆的准确,分析的透彻,哲理的深邃,让我忘记他是一个活在浮躁尘世的人,更像是一个浮在云朵之上的非凡间之物或神灵。
更多时候,我们一起欣赏唐诗宋词。我们一起品味杜甫对词语的搭配,对色彩的运用;一起穿越和柳永叹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时候文字在这宁静的公园里,时而投下千军万马亦或雷霆万钧,时而又如仙子一样翩翩起舞……在树影婆娑的公园里,他大声用桂柳方言朗诵杜甫或者柳永的诗词。那声情并茂的诵读在寂静的公园里犹如醒世的鼓声或者钟声,甚至用黄钟大吕声震四方都不为过。尽管彼时的公园里,只有稀疏的夜跑的人影匆匆而过。有时候他一边朗诵,一边录音,然后发在他的亲友群里。我相信,那些从微信群里像浪花一样立即飞溅起的赞叹声一定发自肺腑,不然,一个真诚的何老师是绝不会接受那些虚妄而不诚实的赞美。
而现在想来,“偏要高声语,敢惊天上人”的何述强的做法印证了著名作家、评论家李敬泽最近在无界文学奖颁奖典礼上关于看待口口相传与文学的关系的说法——就是要保持声音出自我的心,抵达你的心的一种自由状态。有时,立起来的文字反而把文化封闭起来了,把诗也封闭起来了。我们习惯于以文字为中心,这也提醒着我们注意声音的价值,一个人在山野,哪怕在自己家的浴室里,忽然发出的声音也是有价值的。声音和文字是我们文明中两种不同的趋向,是呼应又紧张的关系,也是相互影响的。
何述强保持这样的阅读已经多年。2015年10月至2018年4月,在他奔赴南宁市大新五山乡三合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时,他依然保持朗诵杜甫的诗的习惯。那些诗句在孤僻的山野里,生出别样的烟火,陪伴他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他又躬身一笔一画,将那些字端端正正地誊写在纸张上。而那一个个字就是有生命的灵魂,穿越在他宽阔的胸膛里,潜伏在他炽热的血液里,埋藏在他古气十足的骨髓里。让他变得那么谦和,使他一次次从容应对山乡里不小的变动,见证真诚的文字是如何经过乡野炊烟的浸染,从大山腹地经过各种文学的地壳运动,最后喷薄而出。这些难忘的经历使他和乡亲们亲如兄弟姐妹,纵然离开五山乡多年,那些广西老表依然会定期把亲手酿制的酒装进“广西公文包”送到南宁。何述强与乡亲们开怀畅饮,痛饮往事熬成的陈酿。
正是因为有多年乡野的经历,让何述强忘不掉老百姓黑黑的旧锅里煮的杂粮,铭记住那些荒野里再不记录就会与尘土一起湮没在这个世界的碑文,回首那些人世间的刀斩不断,时空无法隔离抹去的情义。那些点点滴滴的细节,那些深入骨髓的解剖,那超越多维的想象力,变成白纸黑字,连同书里奇妙的茶香,化作散文集《时间之野》。书里揭示时间神秘的密码,讲述日光下看似已经泛黄,但依然泛出迷人光芒的典故,掀动月光下掩藏在哲思下的幽幽涟漪。书中的文字在瞬间如闪电击中我:能被时光之鞭抽得遍体鳞伤,却还在时间之野上撒欢吟唱诗歌的人已不多见。朝阳的顽皮,正午阳光的霸气,暮气的深沉,在时光剥离的淋漓酣畅中,血肉模糊,唯剩灵魂发出耀眼光芒的,只有文人。
在集子里,我记住了一些闭上眼睛就如同镜头一样回放的形象:冬日木村坡池塘边,那个戴着帽子,一边烤火,一边不时用树枝在地上书写木村前世今生的老人;那个一手轻轻地放在左边的膝盖上,一手拿着《春秋》的关公;千年前,乌雷伏波庙那场大雨中,穿越时空邂逅的马援和同样命运多舛的黄庭坚;那个在碾谷子的轱辘边像铮铮铁骨的将军一样倒下的与战友失联多年的老兵;在无数湿漉漉的雨夜,走在近家的路上,在经历了不知多少变故,依然不忘向暗处的三界轩辕庙投去一眼的何述强自己踽踽独行的背影……
从广西作协到广西音协再到广西剧协,何述强的岗位在变,宛如他爱读的历史书中的多朝元老,忠心耿耿地司其职。在音协工作时,他曾无数次跟我讲述扶贫的过往,包括他接触到的无数参与扶贫工作人员的故事。其中有一位年轻的爸爸,每天晚上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对着手机屏幕和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见面,孩子稚气的样子,就是治愈他漂泊在外孤独的最好之药。而最让我诧异的是,他说,这位年轻爸爸的手机很旧也很烂,屏幕上满是冰裂纹,于是带着微笑的孩子,整个笑脸也是模糊不清的,躺着的小身子便在裂痕中轻轻扭动……这个时候我忍受不住嚎啕大哭,边哭边对自己,对何述强,对苍天大声发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于是,我和伙伴们一道写出了那首以黄文秀为题材,电视剧《大山的女儿》的插曲《鱼尾裙》。
在他煞费苦心地聚拢艺术家的同时,不忘在文学的道路上暗暗发力。时代的背影渐渐模糊,何述强却用如刀的文字,清晰地剜刻下时间的长度,思维的深度和想象的无限。他珍惜每一次与文友相聚的机会,在座谈会或者讲座上,他慷慨激昂,大声告诉同道,在文学的道路上那些刻骨铭心的领悟……
我还注意到,不少何述强拍摄的照片出现在《时间之野》中。在南湖散步时,他透过淅淅沥沥的深夜里的雨幕,用镜头扫描苍茫尘世里馈赠给我们不多的浪漫;那些在等人等车的间隙,他拍下那些可爱的飞蝶,奇形怪状的树洞,连同记录下这个时代年轮留下的烙印。
我从没有见何述强发过脾气,在他身上有一种老派文人的从容。甚至还有一丝慵懒或者少少的文人式的聪明,但这不妨碍他的宽容、热情与大度。在他出现的场合,必须有掌声笑声和不断的吟诵声。他一张口,一句古诗,一段碑文,文字里的江川穿云越雾,纵横捭阖,激起的澎湃之音鬼神惊愕;他一凝神,一坛老酒,一抹红绸,万物中的灵感通江达海,直冲云霄,氤氲的仙气之妙古贤叹服。我甚至想象,那一刻,是否先贤归位听他的吟咏。而与他推心置腹地交流中,你不得不沦落为他的知音。
那些丰富的人生过往,走过的时间之野,不管灯红酒绿的逢场作戏,还是草木葱茏的无限繁华,一处风景就是一个动人的故事。何述强是我少有的几个不用翻阅资料就能写出关于其文章的好友。他对经典的信手拈来,对文字出神入化的运用,时刻历历在目。就在书写这样的文字时,我想,何述强一定正在自家的书房里高声朗诵某段经典的片段。万籁俱寂夜未央,先贤在他永不疲倦地吟咏中满意地睡去。
李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