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幸福的方向奔跑》,既是宋先周一篇散文的题目,也是他的散文集题名。在我看来,这并非其集子中最精彩的篇章,甚至有点情胜于文的味道,但对于我的论题来说,却是再好不过的隐喻:散文集以回忆自己出生和成长期的艰难病痛开始,到书写许多人心目中的文学圣殿北京鲁院情事收尾,庶几乎可算作“朝着幸福的方向”,至于奔跑,则是漫漫人生长途中的各种折腾奔波挣扎努力。虽然散文集的编排,无论是创作时间,还是所述情事的发生时间,都已错杂间隔,但我们仍能梳理出几条大致的线索,如作者的生活和工作地点越来越向更大的城市靠拢,生活水平也逐步提高,创作的素材和题材也因此发生很大的变化,如从艰难谋生和刻苦攻读,转变为旅行、采风、交友、进修等等。仔细研究这种种转移,无疑可以加深对作者文心的理解。
给人最深刻印象的,当属其中的诸多回忆之作,特别是对早年一家人的艰辛劳作的描述令人动容。我们知道,浅藏深埋在人类记忆中的情感多种多样,有些可能会永远被压抑在无意识深处,有些则会不时涌出浮现在意识中。作家总是首先从记忆中开掘自己的文学资源的,宋先周也不例外,这就是先贤所称的“重述记忆”。像许多河池作家一样,宋先周小时候生活在桂西北的大山深处,荒蛮僻远,一家人生计艰难。尽管有些作家在成名成家后尽力美化自己的故乡,但亲历者恐怕都知道,其中的酸甜苦辣一言难尽。宋先周的怀人之作,其实充满了况味复杂的创伤记忆。《姐姐是一只褪毛的大鸟》里的姐姐,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父亲顶住压力送她上学,本是村里的第一个女高中生,成绩优异,又出落得温润秀美,大家都看好她能走出山村,前景一片光明。孰料天有不测风云,父亲外出打工莫名其妙地疯癫了,家中失去了主要的劳动力和经济支柱,生计日艰,姐姐可能出于种种主客观原因最终放弃了学业,回家务农,协助母亲维持家计。风吹雨打,辛苦劳作,使姐姐失去了原有的光彩。而远嫁他乡后,不堪的情形日益严重,甚至母女相见竟只能以泪洗面。你能想象出的农村妇女的命运,包办婚姻,丈夫的无能和虐待,儿女的拖累,谋生的艰难,她都碰到了,以至于比母亲显得更加苍老。她回娘家见到亲人,还是会唱山歌,但曾经的清纯甜美不再,多了沧桑和沉重。作者对姐姐其他可能命运的设想,在现实面前确实显得非常苍白无力,甚至可说是一厢情愿的白日梦罢了。有了对姐姐大半生生活的描述,读者对作者成长期的生活环境和状态就有了大致的了解,对他的其他涉及创伤记忆的作品的阅读也就相对容易进入其语境中。
比如母爱,几乎是所有正常的人类社会的人都能经历和体会到的人类最深切的情感,也几乎是所有的写作者或多或少曾经涉足的题材。宋先周的好几篇散文或以母爱为题,或主要内容与母亲有关。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凡是在贫困的家庭中,如果孩子要健康成长,常常是有一位坚强不屈、勤劳善良而又善于操持家务的母亲作为依靠的。通过宋先周的细致笔墨,我们得以认识这样的一位母亲,她会为了保护孩子,不顾一切地飞奔而来,用宽阔的背承受了从5米多高处急速坠落的幼子,自己则被地上破碎的瓦砾扎得鲜血横流,至今仍然在眉眼间残留着醒目的伤痕;她在孩子们的父亲壮年辞世后,独自扛起家中的重担,直到儿女们都成家生儿育女;而在儿女们纷纷离开故乡老宅后,她又不顾自身的高龄,独自一个人留守在老屋中,自食其力,不愿拖累孩子们,成为他们的负担。她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作为女性,身体可能是脆弱的,但精神是坚强的。当然,光有母亲是不够的,宋先周也为读者刻画了父亲的形象。与母爱相比,父亲的感情常常被认为是相对比较自私的,甚至作为权威的象征有时还受到审视与鞭挞。可宋家这位父亲形象显然是正面的,如前述回忆姐姐的篇章中曾提及父亲不顾周围的流言蜚语坚持送女儿上学,这其实是在跟流俗作斗争,也是在跟人的自私自利作斗争,因为在乡村里,女儿长大了要嫁作别人家的媳妇,送其上学是没有任何收益的事情。父亲宁可自己受苦受累,也要让家人吃饱,或者让孩子有一个强健的身体。父亲宁可自己受穷,也要让孩子多读书,最好通过上学读书都离开穷乡僻壤,至少有一份领工资的工作,不愿让他们过自己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农耕生活。这才是真的在歌颂“父爱如山”。事实上,确有很多父亲并不愿让孩子接受更多的现代教育,怕他们因此远走高飞,自己白白养活了他们,用“经济人”的说法,这与养女儿一样,都是亏本生意。也许作者本人也没有明确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有这样无私的父母,才是真正的幸福,也才能真正体现他在题记里说的:“总以为,想要的幸福,是在光阴的对岸,想看的美景,在别人的故乡。”只有这样无私的父母,才会鼓励孩子登高望远,走向外面的世界,而不必据守在自己身边。
有了这样的背景,我们就容易理解宋先周的另几篇回忆过去岁月的文章,如《冲出老虎坳》《疼痛时光》,都以离开家乡追寻更好的归宿作为题旨。老虎坳是横亘在大山间的一处坳口,曾被父辈视为阻挡山里的农民外出过上好生活的巨大障碍,现在则更像一个象征性的符号。而在乡村中学教书,自然也很难说会有什么好的前程,换句话说,即使有工资可拿,也不能说是已经冲出老虎坳了。那种迫切的心情,恐怕没有亲身体验过类似境况的人是很难通过文字加以体认的。作者所描绘的在泥潭中挣扎的汽车,在宿舍里横行的老鼠,村民们因鸡毛蒜皮蝇头小利所发生的争执斗气,有关部门说话不算数等等,都在反映着作者那时的悲情,即使在今天早已事过境迁,作家只是在重述回忆,也还难掩不平之气。
饶有意味的是,换了一个场景,或换了一个身份,也就可能换了一种视野,创伤记忆本身也可能变成一种诗意修辞。例如大山,因为曾经带给山里孩子太多的伤害,会引起强烈的抵触,但视野一变,就成了雄奇的风景,就像宋先周在《低处云海》中引发的感慨一样。在总题为《朝着幸福的方向奔跑》的一组散文里,有一篇题为《要死也一定要死在这里》,是写与其故乡南丹相邻的天峨县的龙滩大峡谷,当年曾经是滩险流急的所在,要通过这里的几处险滩,用民间俗语的说法“不死也要脱层皮”,多少人乘船翻船,葬身鱼腹。现在到了作家的笔下,成了“一条卧龙静静躺在深潭”,以至于“不自觉地深爱这里”。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以发现作者散文书写的一个重要变化,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叙事的成分急速减少,而抒情的意味越来越浓厚。有些时候,叙事仿佛只是一个引子,更多的是为了后面发表议论和抒情文字,当然这也是多数抒情散文的写法,并非宋先周的独创。在《剪辑母爱》中,作者非常用心地描写了母亲和我身上不同位置的两处疤痕,母亲在眉眼间的那道,如前文所述,自然是爱的印记;而自己的屁股上也有两道隐秘的浅浅疤痕,那是母亲在他逃学时因为生气鞭打的结果,她不知道他屁股上的脓疮正在化脓,于是母亲既埋怨又自责。作者的《老屋》,同样具有多重的内涵寓意。因为祖父将家迁到两省边缘的荒僻山区,家境贫寒,导致作者对长辈长期怀着不满和怨恨。慢慢地,他的情感转变成了理解甚至崇敬——这可能是由于作者对生活越来越感到满足和幸福导致的,也可能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的心智也成熟了的缘故——这里充满吊诡意味的是,正是因为离开了它才可能怀念它,否则留下的也许只有不满和埋怨,甚至恨不得亲手摧毁它,而不是希望它屹立不倒,永葆生机。《石记》也是将一段往事变成了美文的例子,它写的是农村的一种风俗,为生病的孩子找干爹(有些地方将其称为“寄/继爷”),托其保佑孩子远离疾病灾殃。因各种原因,有时找的不是现实中的人,而是周围的树木或其他事物,而父母为宋先周找的,则是一块巨石。拜了石头干爹后,宋先周被父亲赐名“石英”,果然英姿飒爽起来,不但病体好转,还显得比哥哥们健壮些,学习成绩也突飞猛进。作者将这些事情和过程写得摇曳曲折,也可以说是趣味盎然。宋先周的《石记》固然还不能和《石头记》等文学经典相提并论,但任谁也无法否认他能别开生面,自成一格,即使那些抒情句子把所有的创伤记忆都变成了诗意修辞,也还是能让人掩卷沉思的。
张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