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时间之野》,注定要经历一场心思浩茫,神驰八荒的时光之旅。
看似质朴的文字,却因为深邃的内蕴和音色, 仿佛一道电光,携着日月星辰,携着山川湖泊,甚至雷鸣、飞鸟、龟石,甚至欢歌、悲鸣、呐喊,从时间之野飞奔而来。
穿越时空,飞奔而来。是我读何述强老师散文集《时间之野》后,最难以磨灭的印象。
生活在喧嚣的尘世,我们常常被沉重的现实生活磨去激情,磨去本该拥有的浪漫、坚实而丰满的理想,以至于很多时候,生活就是非对即错,或者非爱即恨。实际上更多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碧蓝的天空,朦胧的温软,沉醉而宁静的时光,热烈而奔放的激情。哪怕是犹疑而暧昧的瞬间。这些常常被我们遗失在时间的洪荒狂野中。
好在,《时间之野》又让我找到了这种感觉。这篇散文集里的文字,有时宁静舒缓,有时浪漫狂野,有时苍凉沉寂,有时古典雅致。何老师的文字,有着强烈的自我超越意识,一次比一次不同。他最喜欢读李白、杜甫的诗,他常常在沉沉的黑夜里读李白诗,读杜甫诗,还把它们一字一句抄写下来,沉吟或高诵,然后发到师生微信群里,让大家共享诗性之美,文字之韵,以致于他的文字自觉或不自觉地带着李白的豪迈浪漫和杜甫的悲悯沉郁。读他的文字,我的脑海里总会不时闪过一只飞奔在浩莽荒野里的白狐。何老师常常用我们意想不到的想象和联系,透过事物的本身,沉浸到它们的内心里去。他的目光穿越时空和天地,像一只鹰,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让我们的思想遁入一种混沌和荒茫中,使我们常常穿越时空,看到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物,很多很多的情飞奔而来。
李白来了,杜甫来了,王维来了,关羽来了,马援来了,王明阳来了,谢思卿来了,于成龙来了。曾祖父来了,三伯父来了,父亲来了。甚至一条名叫来宝的狗,一只行走在洪荒旷野中的石龟,一坛红红的酒,一块镶嵌在黑黑墙壁上的青砖。他们带来神奇的仪式,虔诚的坚守,带来坚定不移的信义,细微却伟大的爱,让人沉醉其中。合上书本,我本已干枯的心慢慢变得生动而丰盈。我一层一层卸去压在身上的石头,盔甲,黄金,白银,水,火,风月,尘埃,不停地往前走,不停地看到生活里的爱和光,坚守和虔诚,温情和神秘。
比如《生命中总有一些仪式不能省略》:“他们焚香、作揖对拜、交叉转身,在虚幻空中比比画画,衣袂飘飞,旁若无人。他们的身体语言符合傩面神灵的性格。我惊奇地发现他们就是古人,从古代的时空走出,突然之间降临到我们身边,完全没有意识到时代已经更改。傩面仿佛不是戴上去的,而是他们有温度的脸。他们像古人一样彬彬有礼,问询、寒暄,像古人一样庄严地坐着,严肃地讨论问题。守古制,透出一种说不出的优雅。”比如《沉寂中的轰鸣》:“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里,他拼却最后的气力拉开沉重的水闸,让沉重的石碾发出战车般的轰鸣。这一次没有碾米,而是他最后的时刻。他是战士,战士应该死于沙场。他是在飞奔的石碾中倒下的。在他倒下后,石碾恪守着它永恒的圆圈一路轰鸣不歇。”还有《来宝》:“可能还是会有人在莽莽苍苍的大山中看到一只奔跑的狗……为了它的主人,它不辞劳苦,像一阵风一样奔跑在山道上,溪涧旁,丛莽间……在清朗的星光月色中,‘马蹄催趁月明归’的古句他是不知道的,但它知道正好赶路。在浩茫的云雾里,它也会牢记一个信使无言的诺言,不会迷失方向。”还有《仿佛一道电光》:“这个古老的母子牵手的场景让我的心微微地一震…现实中的妈妈牵着孩子的手和廊檐上古代陶塑母亲牵着小孩的手的情态是何其相似!一瞬间让我恍然感觉时光重现。有一种穿越时空,极为鲜活的东西,实际上一直存在。只需要一道微光,那些过去时空的柔软与爱恋依然可以在现在的时光中突然映现。”还有很多很多。你会不时从阅读中,抬起头来,让目光穿越,让心穿越,看见前人和来者,看见尘归尘,土归土,或者尘不是尘,土不是土。
二十多年前,我一半欢喜一半忧伤地跟着父亲,第一次坐卧铺,第一次离开家乡小而偏的县城,花差不多七个小时的时间,磕磕绊绊地前往河池学院(那时还叫河池师专)。喜的是自己终于考上了大学,改变了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忧的是父亲手里攥着的才是我一半的学费。交学费的时候,我看见父亲憋红的脸,低垂的眼皮,干瘪而黝黑的手战巍巍地递上一叠薄而皱的钞票。
“老师,先交一半学费,可以吗?”他的声音像一张破碎的抹布,单薄、漏风,仿佛轻轻一扯,就可以拉成一片一片。
感谢母校,它温暖地留住了一个只交一半学费的学生。
不好意思,扯远了。我要说的是,在河池学院,我遇到了时而激情慷慨,时而宁静沉郁,怀着满腔热情和一颗悲悯的心,对细小事物体察入微的何述强老师。是他把我的文字从一堆废稿中捡起来,像捡起一颗被丢弃在时间之外的星火。他高高地举起它,对着穿透窗户的阳光,让文字在一片金光中重新起舞。
无比幸运,我在那一次捡拾中获得那年“南楼丹霞”文学社新生杯擂台赛第二名,从此跌跌撞撞却无比坚定地走上热爱文学的道路。
散文集最后一辑《刀锋上的光芒》中写道:“如果文学是一件如捉萤火般的事情,那么,老师的意义不在于举起明灯引路,而在于鼓励你尽可能久地待在黑暗里,适应黑夜。”何老师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知道哪些文字需要在黑夜里沉寂,需要稳住哪一颗毛躁的心。为文和为师,他都一样温暖、严谨而细致,让人感动。
在一阵阵感动中,我仿佛看见一个身影,从时间之野飞奔而来。他站在新旧城区更替的城门前,用力丢掉深山里伐来的追随一生的那条藤杖,在等待浊泪淌过苍老的脸庞时反复吟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个时候,我常常弄不清楚,今夕何夕?此人何人?他是我的老师何述强,还是卸甲归田穿越时空而来的皤然老翁?而那个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迷失在寂寞的夜晚的人,是你,是我,是她,还是几百年前从未在迷雾和黑雨中走失的人?
孟爱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