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于1951年1月4日出生于北京,在1969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展的时候,初中毕业不久的他自愿到陕北延安农村插队。1972年因治疗腰腿病痛住院治疗,不断加重的病情开启了他此后的轮椅生涯。在患了肾病又发展到尿毒症后,史铁生只能常年靠透析来维持生命,直到2010年突发脑溢血逝世,享年59岁。
《我二十一岁那年》写于1990年,那时他已一边养病一边从事写作劳动,在文中回忆起最初病发时在医院治疗和人们相处的场景。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不免陷入困顿和迷茫,史铁生与他人对话同时也进行着自我独白,从而触发了对人生的重新认识和信念,通过文字的表达显得平淡质朴而意蕴深远,是作者解开郁结而展开灵魂自我拯救的生动记载。
一、回忆中的人和事
当他坐在轮椅上以回忆性口吻回述起治病那段时期,身患残疾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刚到医院的他感到焦灼不安,对自己的前途和命运都未可知,心疼着父母出的一连串费用,好在和病友们的相处逐渐消磨了他的焦躁和忧虑。友谊医院的病室里聚集着不同症状的病人,他们当中有农民、干部、大学生等等。他们有着相同的病房体验,经历着各自生命当中的非常时刻,在交谈中畅叙着彼此的现在和过去,集中展现了人世冷暖和悲欢离合。
作者在日益严重的肌肉萎缩和病痛折磨当中陷入困境之时,周围人给予了他不少的关心和同情。医生和护士心疼他这个爱读书的孩子,医学上可能已经无能为力,但还是希望他可以从书中找到出路。他们用着谨慎的语言来描述病情,希望缓解他的紧张情绪,想让他这个孩子至少在心态上不能被病魔打倒。而且,正如“友谊医院”的名字一样,友谊支撑着作者度过艰难时期。曾一起插队的同学们不是写信问候就是来探视他,让他的日子有了盼头。病房不只有病人的病语呢喃和医生的耐心叮嘱,生活并不会因为疾病而按下暂停键,病人的亲友们因为关心和挂念而聚集于此,病房里的人际来往就向外部世界扩大了一圈,他们的到来为凝重烦闷的氛围注入了缕缕活力和欢乐。
他三进三出友谊医院,曾救过我生命的唐大夫却已不在,他感到难以释怀,曾遇见过的一对恋人明明彼此牵挂却有一些说不清的原因而不能结婚,最后还是分手了……作者时不时从过去转换到现在的视角,对于疾病、痛苦和死亡的话题不尽思索,这正是这篇散文不同于一般回忆性散文的地方,当史铁生站在如今的角度去回顾这段经历的时候,并非一味地表达今昔之慨,而是升华到宽广的人间关怀。
二、自我疗伤的心路历程
刚开始走进病房的时候,他想着:“十天,一个月,好吧就算是三个月,然后我就又能是原来的样子了。”当他苦恼着开销的时候,又过了三个月,“可是三个月后我不仅没能出院,病反而更厉害了。”他感受到身体上无法抗拒的衰弱,“整个冬天就快过去,我反倒拄着拐杖都走不到院子里去了,双腿日甚一日地麻木,肌肉无可遏止地萎缩,这才是需要发愁的。”他曾想到放弃和病魔的抗争,任由死神摆布,“我终日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心里先是完全的空白,随后由着一个死字去填满。”残疾对史铁生的影响首先体现在肉身的痛苦之上,并蔓延到了个体的生理变化、自我认知等层面。但是文中的悲观情绪至此发生了回弹,医生的竭力挽救和朋友的慰藉让他暂时忘记了死神,也最初萌生了创作的欲望。在将近绝望的时候,作者的独自思忖渐渐把自己领出黑暗的死谷。
在结果未卜之时,他曾无数次祈求过上帝。他认为在命运混沌之时人难免求助于科学之外的那个虚瞑世界,只希望那是上帝“和我开一个临时的玩笑”,在经历切身的苦难和见证旁人的遭遇之后,他感到“上帝为我们能够永远地追寻着活下去,而设置的一个残酷却诱人的谜语。”在史铁生这里,上帝给人启示又让人捉摸不透,人在命运面前似乎是脆弱不堪且无能为力的,但正是因为这样,人不必遮遮掩掩、诚惶诚恐、怯懦卑微。思忖的结果并非让他对上帝的信仰变成宗教式的崇拜,而是演变为对自己本体生命的直接体验——“但是有一天我认识了神,他有一个更为具体的名字——精神。”神就是人自己造就的,这说明人的一生当中追求的理想、真理、信仰都是借助和投射外在的基点来显现自身。同样,只要人处在现实生活当中,苦难、困顿、丑恶就相伴而生,人为了克服这些所做出的追求和努力并非显得人无知无能,却恰恰表现了人格的强大和坚韧,这些以一己之力去不断试探的可能性才让人成为真正的人。抱着这样的态度活下去,就像作者在文中最后说到的“对未来怀着希望也怀着恐惧”,人即使终将走向毁灭也是赤诚而热烈的。
史铁生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切入,抒发关于生死存亡的终极性思考,对于疾病的感悟让他的作品具备了深刻而丰富的艺术感染力。
三、对话和独白的语体形态
对话和独白是文学语言中实现人物之间交流和展现人物心理活动的方式,也是文中常出现的语体形态。这两种方式在史铁生笔下并非孤立地使用,而是相互交织、组合地出现。
对话引入他者和自我进行交流活动,两种声音的交互中既有诉说的因素也有倾听的成分,形成一个流动的话语空间。文中的病房就是一个开放的对话空间,其中有着他与病友们、医生护士的交谈。作者大多采用了直接引语的方式传达他者的声音,比如文中他和五床、二床病人的闲谈,让那些人们的音容笑貌都活灵活现在纸上。还有一种对话体现了他者与自我的思想交锋,从而引起他的内心产生某种变化。王主任就是那位两次把他从死神手里抢救下来的医生,她曾表达希望他多看看书,“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让他渐渐生出了活下去的兴致。那些同学和朋友的话语更是让他换一种方式来对待病痛。这样的对话让自我开始容纳他者的认知和见解,让他从疾病的桎梏下缓解紧张和近乎绝望的心绪。不管是日常对话还是思想型对话,多种声音的呈现不仅让文本空间从平面走向立体化,而且不断强化了散文的思想深度。
如果说对话只能实现在他与他者的语境当中,那么独白因为发生在作者自身的内心世界里,一定程度地与外界隔离开来而独自完成,主体的呼声和需求得以更自然地流露出来,通过语言表达出来也就具有更深刻的内省意义。文中随处可见史铁生的内心独白,这正是他不断自我诘问和思索留下的痕迹。
文章以第一人称叙述事件的同时伴随着一系列“我想”“我明白”“我乞求”等即刻的内心反应。他向上帝祈祷只是一个开始,随着身体的状况让他渐渐失去希望,无聊到打赌莲子是否能发芽,他明白到“确实,你干不过上帝。”只有躺在病床上等待死神叩门之时,他于虚瞑之中触摸到了生与死、灵与肉、永恒与瞬间的命题。他从眼前的疾苦转向内心深处的挖掘,调动起全部的灵魂力量来让真理显现在他自己和读者的面前,这是他在孤独和慎思中获得的宝贵的个体经验。对话和独白的交叠使用,能让语体形态实现多元性融合,对于生死、轮回、永恒等命题的探讨在相互印证之中就显得含蓄深广、自然隽永。
此外,文章的语言风格平淡质朴、毫无矫饰而精光内敛。从住进医院当中的点滴小事进行日记式的叙述,当时的场景和心绪都一一真实再现。即使有强烈的情感也不至于陷入疯狂,对命运的不公进行宣泄之后他又能以严肃的态度来认识生活,用理智和追求把这股力量引向纯粹的精神世界,这是史铁生散文中独特的语言魅力。
文学创作可以疗伤,阅读文学作品可以抚慰人心。史铁生在叙述这段经历的时候,也是从曾经那些人和事当中再认和梳理自身精神史。文中温暖的人们所给予的关切问候固然是留存在记忆中的一部分,而饶富意味的,是作者对往昔经历的不断反思、心灵深处的叩问和个体生命的现实展现。史铁生在疾病中的情思和颖悟是他回应病魔的方式,他从精神性话题中突破个人的局限和寻找宿命的出路,产生出普遍的人文关怀,带给读者突围生命困境的精神力量,其思想价值和经典性都是无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