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80年代的诗人里,李少君是最为自觉地转向中国传统美学的诗人。《可能性》透露出的或许只是朦胧的意识,却是他诗歌创作的一个隐喻:
在香榭里大街的长椅上我曾经想过/我一直等下去/会不会等来我的爱人/……如今,在故乡的一棵树下我还在想/也许在树下等来爱人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思潮甚嚣尘上的年代,他毅然决然转身向东,在中华传统文化里找寻诗意和灵感,探索传统诗学的现代转型。他的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如《春》《抒怀》《边地》《四合院》《神降临的小站》等,正是他日益成熟的美学理想的自然流露。
李少君美学理想的生命力来源于其成功的诗歌创作实践,《抒怀》体现了他自觉的美学追求。
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间以一两声鸟鸣)/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
这首诗里,最动人的不是“云的写真集”,不是“窗口的风景画”,而是那“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素描,意味着脱尽色相,惟余本真,而“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绝对是神来之笔,要的就是“木瓜”那种稚拙的意象,恰好衬托出少女的素朴和青涩,让人想起杜牧的“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最高理想,也是李少君诗歌反复吟咏的主题,他不仅复活了这一传统,也为当代新诗标示出一种新的美学高度——当得知他并没有这样一个女儿,我才意识到,这个“小女”,正是他美学理想的化身。
在诗歌创作中,李少君美的理想从多个维度得以展开。首先是自然之美。青山、大海、雨林、江南、古驿、古堡、古渡、古村落……目之所及,心之所遇,无时不美,无处不美。其次是乡村之美:
白鹭站在牛背上/牛站在水田里/水田横卧在四面草坡中/草坡的背后/是簇拥的杂草,低低的蓝天/和远处此起彼伏的一大群青山/……这些,整个地构成了一个春天(《春》)
牧童,这一传统诗歌主题再次以白话的形式出现,因为出自诗人的亲身体验,所以极具现场感:白鹭、水牛、秧田、草坡、群山、蓝天……一个春天就停在那里了,一种完美的理想就留在那里了,久违的传统从古诗词里缓缓走出,又自然而然地走进白话诗行。
在他的笔下,复活的不仅是田园牧歌,还有亲情之美。
一座四合院,浮在秋天的花影里/夜晚,桂花香会沁入熟睡者的梦乡/周围,全是熟悉的亲人/——父亲、母亲、姐姐、妹妹/都在安睡/……那曾经是我作为一个游子/漂泊在异乡时最大的梦想(《四合院》)
即使在人类被工业文明、信息文明异化的今天,亲情依然是中国人感情的最大慰藉;家,依然是中国人最后的归宿。当目睹数亿人奔忙在春运途中,会猛然惊觉,原来传统并未走远,它依然在游子的心底酿成最甜的蜜汁。
集中收录了不少李少君早期的散文诗,《中国的时空》表达了他对中国传统时空观的深刻理解。“时间好像凝固了”“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时间停滞了,空间的地位就凸显出来:“中国老人坐在正中央,内心和谐。他心里有静穆的苍天,有平静的大地,有沉默,有永恒,他满足于这个四方的世界。”
“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在古代中国,宇宙可以是天地、山川,也可以是书房、庭院,“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让中国古人的心胸广大而空灵。无论是《神降临的小站》《夜晚,一个人的海湾》《自白》,还是《山谷,一个自我循环的世界》《春天里的闲意思》《偶过古村落》等,人与自然的关系永远是令他着迷的主题。在《鄱阳湖边》,他写道:
丘陵地带,山低云低/更低的是河里的一条船/……丘陵密布的地带/青草绵延,细细涓流/像毛细血管蜿蜒迂回/在草丛中衍生/房子嵌在其间如积木/人在地上行走小成一个黑点/……偶尔,一只白鹤从原野缓缓上升/把天空无限拉长铺开/人不可能高过它,一只鹤的高度/人永远无法上升到天空/……我头枕船板,随波浪起伏/两岸青山随之俯仰
在这里,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宇宙之中的一粒微尘,只有放下自我,才能消解一切矛盾和对抗,让身心融入宇宙,达成心与物的合一、人与自然的和谐、精神与世界的圆融。惟其如此,在他的诗里,才充满了顿悟后的祥和,放下后的宁静。
消泯了矛盾和冲突的心灵是安静的,李少君由此深入中国传统美学的堂奥:对静之美的体悟。王维写“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苏轼说“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静,是中国古典美学的基本概念,而在新诗中发现静,享受静,将静之美推到极致,则是李少君的贡献。他以一颗宁静之心观察自我、他人、自然、社会,探索并发现隐藏在生活暗处的静之美:静得惊心动魄,美得刻骨铭心。有时是“古井里的那一潭幽绿”(《偶过古村落》),有时是夜深时,“洁白的玉兰花落在地上,耀眼炫目”(《夜深时》)。
这小地方的寂静是骨子里的/河中流淌的春水,巷子里的青石板/篱笆间的藤与草,墙头跳跃的一只小鸟/……一切,都深深地隐含着寂静/寂静的,还有院子里那个空空的青花瓷瓶/等待着一枝梅或者一朵桃花的插入……/寂静的,还有孩子敲打门窗的声音/——寂静,是敲打出来的(《寂静》)
在这里,静不是枯寂、侘寂、死寂,而是充满声音、动感和生机的存在。它是静中之动,是动中之静,是中国传统哲学、美学的精华所在:在一片静谧中体悟宇宙的律动,自然的亲切,生命的美好。
新诗如何继承传统的问题由来已久,甚至从新诗诞生之日起就已经出现。李少君以其丰厚的创作实绩交出了一份满分答卷。他那些广受赞誉的经典之作,足以说明他的努力是成功的。他常被认为是“自然诗人”“草根诗人”,也对,也不对。他写自然、写乡村、写亲情,却又有别于许多写这类题材的诗人。因为他不仅有对自然、乡村、亲情的深度体察,更重要的是,他将这些经验上升到了某种形而上的高度——他走进中国传统哲学、美学和诗学的深处,他的诗思因为接通中国传统美学理想的璀璨星河而闪耀出异样光彩。
李少君曾说:“我把中国新诗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向外学习,表现为‘横向移植’,民族化的内涵比较欠缺;第二个阶段是寻找,寻找我们自身的传统,表现为文化自觉;第三个阶段就是要向下,充分挖掘和完成‘草根化’,但最高的阶段是向上的,表现为自我超越。只有完成这一阶段,才能完成新诗的伟大使命,或者说,这么一个轮回就是实现中国诗歌的复兴。”这是他基于对新诗百年发展的深入思考而形成的前瞻性认识,体现了他的抱负和远见。“我是有大海的人/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你们永远不知道”“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你们不一样”(《我是有大海的人》)——新诗的根能否扎进传统文化的土壤?中国传统诗学能否在新诗中实现现代转型?中国古典诗歌能否像美国诗人庞德曾经做过的那样,在英语世界“涅槃重生”,并进而影响西方现代诗歌发展……
是的,李少君不只是在画“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他正“披着一件历史的风衣”(《在北碚》),站在中国新诗发展的岸边,眺望茫茫大海:“我是有大海的人/我的激情,是一阵自由的海上雄风/浩浩荡荡掠过这个世界……”(《我是有大海的人》)
李晓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