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之野》的最后,何述强在絮絮叨叨中这样暴露自己:“一旦进入文字的编织中,我坐公交车总是坐过站”,与其说是自责,不如说是自赏。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一件关于这位对文字痴情的男人的轶事。有一次,一群人到河池采风,参观一处幽深的喀斯特溶洞后,大家都上了车,过了规定集合的时间好久,仍不见何述强的踪影,正待派人寻找,才见他大摇大摆地走出洞口,说是洞里的潺潺流水声很动听,他等众人离开后,好用手机把纯净的水流声录回去。可见他的深情,并不仅限于他自己说的初恋与文字,也包括流水声。当然,读者读了他的散文,就会发现,还有好多事物,故乡松竹月,老家一条狗,风雨雷电,都充盈他的心灵,奔涌到他笔下,他都充满深情地描绘、赞美、思念、议论、想象她们。
作者的深情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没有深情,也就没有真气,文字、文章都是不可能好的。倒是这本散文集的题名中的“野”,也许大有趣味,值得细究。这个词的第一层意思,容易辨别出来,显然就是作者一开始排列出来的书写对象,无外乎是田野、原野、荒野之类。其小时候的乡下村庄生活,接近自然形态。《故山松竹月》里写道:“在故乡朗朗的星月灿烂之夜,我抚摸着我最初认识的文字,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和欢喜”,可能有的读者会好奇,为什么不白天去摸这块镌刻着文字的石头,非要乘夜去?试想一下,如果不是月光下的朦胧,如何能体现乡村少年初识文字的惊奇与文章的美感?这里反映的,正是何述强的某种浪漫情调。“夜晚有夜晚的快乐,白天有白天的欢畅”(《时间的鞭影》)。但这些自然景观,只是给作者提供了一种背景,他关注的其实是其中的人类活动,不只是童稚和少年时期的嬉戏游玩,也包括早先人类实践所留下的遗迹,这有他好几篇写碑石的文字为证。其中有两篇,《寂寞的坟碑》和《荒野文字》,写的是墓碑,倒不是作者有什么恶趣味,而是其对荒野中的文字及其所携带的生命信息,产生了深深的共情。因为有了文字,原野才被赋予了情感和意义。
至于“野”的第二层意思,可以说是一种思维方式,漫无边际的联想,狂野恣肆的想象。这里不拟展开,只以《来宝》和《沉寂中的轰鸣》为例,谈谈属于何述强的“野性的思维”。“来宝”是一条狗的名字,据说这条狗具有通灵的超能力,能与人交流,听得懂人的语言,也能读懂人类的表情和手势,俨然是何家的一个成员,广泛地参与了人类活动,留下了一些传奇故事。何述强自己生也晚,没有见过来宝,所以关于来宝的一切,可以说都属于道听途说一类,作者用自己的文字将其刻画出来。而《来宝》一文与其说是要写狗,不如说是要借狗写人,用来宝将社会变迁、人物命运与人情世故勾连在一起,颇有些白云苍狗的韵味。如果说《来宝》还有些口耳相传的故事作为行文基础,那么《沉寂中的轰鸣》则几乎通篇出于作家的想象和推测,用他自己那充满自信的话来说,就是“上天赋予我一双与其他人相比更悲凉的眼睛”,使其能够透过碾房的废墟,看见守碾人的不甘与不屈,因为他原先是一名军人。
于是乎,这种大胆的文笔,确乎是属于何述强的,这是另一层“野”,也许可以套用一位评论家所说的广西作家的“野气横生”,不拘一格,信笔而写,尘埃野马,把什么逻辑和八股套路抛到九霄云外。狂野的想象力让这样的细节出现在其笔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里,他拼却最后的气力拉开沉重的水闸,让沉重的石碾发出战车般的轰鸣。这一次没有碾米,而是碾他最后的时刻。”确实,如果没有作者这样超乎寻常的想象力,那个守碾人是不可能把石碾想象成战车的。由此还可以进一步说,这一细节给我们的启发就是,对于经营文字来说,愈细微,就愈广阔,这样才能化虚为实。
张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