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山坡
何述强是一个有趣的人。我跟他在广西文联同事多年,且就跟他同一层楼上班。有事没事,我总喜欢推开他虚掩的门,闪身进去,然后迅速虚掩上门,恢复它原来的样子。他的办公室堆满了书籍,以旧书居多,尤其是墙角里垒放着颜色发黄的《南楼丹霞》。每次他都做出很欢迎我光临的样子,即使当时他正跟谁在微信上聊得火热。他给我倒的绿茶总是过期的,散发着霉味,而且永远是茶叶比开水还多,苦涩得让我根本享受不到喝茶的乐趣。但跟他在一起,乐趣不在茶上,而是他总有好玩的事和惊人之语跟我分享。看似平常的事情,他却能找到其中的亮点和笑点。比如,收废旧的老谢笑口常开,在我们身边如影随形,人人称他“老谢”,我却称他为“谢主席”。进了文联大院,见谁称主席都不会错得太离谱。这个别出心裁的称呼把老何逗得笑了三年。而他的典故和口头禅诸如“兄弟,帮解释一下”能让我在梦里笑醒。他的很多经典语录成为他日常和身体的一部分,我百无聊赖的时候闪进他的办公室,经常就是单纯为了重温“经典”。
当然,我们坐在一起聊得最多的是文学。他对文学有见地,对好作品犹如美食只需咬一口就能品出来。在很多审美问题上,我们所见略同,他比我厉害之处是,谈问题能一针见血,而且他敢把“血”示人。他的“赋”写得不错,我自叹弗如。靠应邀写“赋”他貌似过上了好日子。但他偏爱写散文,我陆陆续续读过不少,都不长,容易一口气读完。他写的都是回忆旧事,或平常所见的草木河流和城墙古迹之类。说实话,我不喜欢这类题材的作品。我喜欢叙事性的,有故事,有痛感,有泪点,或有笑点,看真实的人生,看鲜活的生活,看苍茫的时代。他也跟我有一样的喜欢,比如李修文、李娟、雷平阳等的散文。但他有一种老派文人的固执和纯粹,坚信文以载道,喜欢诗意和深刻,喜欢一头扎入江河大地和葳蕤草木之中。他写得很用力,很投入,很真诚,一个字一个字地摆弄着,众人皆走他独驻,让我想到了他用手机拍照时的姿势。他太想从平庸无奇之中寻找到可供大伙一乐的东西,犹如用放大镜去觅“万绿丛中”的那点“红”。尽管“红”是那么不显眼,那么微不足道。然而,在他眼里,这点不轻易被人发现的“红”正是他苦苦追求的“意义”。因而,他的散文用字用句特别认真,仿佛是在石头上刻碑文,有一种久违的古意和禅味,在这点上,我是赞赏他的。
何述强的有趣,体现在他的散文里。这种趣,既有文人传统的雅趣,也有乡间俚人的俗趣。有些趣,趣人而他并不自知;有些趣,他仅是趣己而不趣人。由此可见,其实他是一个内心无比丰盛的人,而且很有智慧。他新近出版的散文集《时间之野》收集了他近年的一些力作,翻开一看,犹如推开春天的窗户,满眼欣喜。过去零零散散地读作的文章就像零零碎碎地吃牛的不同部位,现在他把一头完整的牛送到我的面前,让我终于看到了“牛”的模样。而首篇《时间的鞭影》使我想起了斑驳的岁月,他手里举起的“鞭”在空中抽打,虽然没有落到“牛”的身上,但我分明听到了“啪啪”的声响。往事纷扰,犹如尘埃漫天弥漫,荒野文字像土豆那样倔强破土,风复活了沉寂已久的青砖物语。然而,故乡已死,寂寞的坟碑封存了带着忧伤的土城童话,立天地间怅然四顾,悲天悯人、怆然涕下的作者形象若隐若现。述强对家乡、童年和旧时器物的独特情怀使他的文字丰盈而饱满,让我想到平时他发言时慷慨激昂的样子。他是用激情燃烧自己的文字,煮茶、煮酒、煮世间万物,然后跟我们分享他的心得和体悟。那些因为燃烧而发出“哔哔”声响的文字在谈笑间炸裂开来,满屋子飘散着芬芳。客人酒足饭饱,倦意袭来,昏昏欲睡,他仍在滔滔不绝,时间之鞭在他的头顶上反复抽打,他却毫无觉察,像一个少年那样稚朴、纯真、顽皮。
在他的《时间的鞭影》中,少年时代的他和班上的同学在写老师布置的作文时,不知道如何既形象又贴切地描述“时间的流逝”。只有一个同学别出心裁,想到了一个“惊天”的陈述句:
“何述强同学已经十三岁了!”
真是神来之笔。把当时的何述强“震慑”住了。不知不觉之中已经长到了十三岁,真是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岁月如梭啊!
那么多年过去了,十三岁已经遥不可及,六十岁近在咫尺。然而,何述强依然像是一个少年,童心未泯,童趣缠身,无论是人,还是文字,仍然散发着稚子之气,浑然不知老之将至。时间之野杂草丛生,苍凉寂寥。时间的鞭影在他身上留下的累累伤痕,已经化作一层层老树皮,像建政路上的那些古树,走路的时候一不小心便迎头撞上,犹如被当头棒喝。然而,对他而言,撞上的何尝不是他自己?
(作者简介:朱山坡,广西北流人,小说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萨赫勒荒原》,诗集《宇宙的另一边》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现为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