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说:“除了与人相关的世界,我们不知道任何世界;除了复述这种关系的艺术,我们不需要任何艺术。”诗歌正是如此,只言片语中保存着一个人斑驳的生命体验,印刻着任何人不可重复的人生感受。2023年12月,诗人卢圣虎又一诗集《边上》结集出版。看到诗集《边上》的命名,不自觉会让人想到边缘与角落。角落是隐秘而容易遗忘的,却也是独属个人的,诚如诗人在后记中所说:“‘边上’,即自在,如果能以‘边上的视角’发现更多耐人寻味的诗意图景,对我而言就是福气。”这本诗集记录着诗人五年来生活点滴中的星火与微光,诗人将五年来的所思所感集结于此,创造了自己的精神角落。虽是角落,却自成一派天地。
《边上》中,山水、草木、风雨、故乡等意象频频出现,这些元素经诗人个体的审视与经验参与,同简单、平静的语调一起营构了一个气韵鲜活的“边上”世界。触及草木,诗歌洋溢着对生命的眷恋与推崇,例如,“弱不禁风/但生机盎然//最大的本钱就是扎根大地/从不后悔低落尘埃//在很远的地方/它比太阳永恒,比星星伟大”(《小草》);“我认为飞蛾是死不开口的鸟/它的声音只在极静的时刻说给自己听/那也是它殉葬之时/凭一对软弱的翅膀,洒下/银白的齑粉,一心投入火中”(《飞蛾》)。触及乡土,诗人直白地袒露着对乡土的亲近与城市的疏离。“这条一生只浸泡过我们爷仨的河流/现在已经干涸/我至今仍记得它年轻时的样子/在不嫌弃的拥抱里那么宽阔/那么慷慨”(《从儿时开始淌过河流》)。触及故乡,诗人的笔触较少热烈与明媚的自然诗意,倒是多了一些沉重与感伤,一种源于无法重返的乡愁,如:“走到洪湖/我就不想走了//走再远都是别宫/跑再快也快不过头顶的星云//我不想再走了,就呆在原地/青春可笑老境无求/我不想再失去散落的童年”(《洪湖》);“每一处角落都有发现/有慈祥的父母和绵长的根系/每一处烟火都安于草丛/有完整的月色,还有开阔的苍穹”(《到乡下》)。
这种“边缘”情绪深蕴一种寄托于故乡的个体人文情怀。诗人是洪湖的儿子,这里地处江汉平原,既是鱼米之乡,又是革命老区,谈到故乡时,诗人笔下隐隐透露出一种忧伤情绪。但诗人也不悲观,他仍以特有的方式表现自己对乡土的热爱,“在洪湖,荒野也是那么熟悉/邻家的柿子树有天然的荫凉/总有一条沟渠流着同样的血液/我的乳名就是炊烟袅袅”(《洪湖》)。诗人精神根植于洪湖,洪湖永远是诗人精神天地的底色。乡下有“你见不到的柔顺”“每一处烟火都安于草丛”“一切都是本色的样子”(《到乡下》),不论世界如何变迁,乡下依然是诗人的原乡。
诗人青睐自然,青睐生命,以不倦怠的诗心悄然记录自己的情感“边缘”。诗集中情感的“边缘”世界是诗人在自然山水间书写生命的怀想,读后给人一种苍凉与惆怅之感。“云朵踞于天空之上/俯视人间渺小/而草木/坐看,或仰望/所有浪浮”(《浮云与草木》)。诗人借浮云与草木构成天与地的双重空间,踞于、俯视、坐看、仰望四个动词将天地空间联系在一起,构成一个苍茫的世界,又将二者之间的距离感突显出来。人世间的“浮云”与“草木”们虽同处一个天地,却有各自的寂寥。从时间上看,诗歌传递出一种当下的孤独与将来的未知,描摹出一条通向未来的时间线,因时间的未知而惆怅,如“每到秋天,我喜欢朝拜南山/那里有孤独的诗歌兄弟”“那座山,不高/一直苍翠着/供一群失魂落魄的人/俯仰之间/将远方眺望”(《南山》)。诗歌开头写到“我喜欢朝拜南山”,结尾“失魂落魄的人”眺望“远方”,阅读整首诗歌可以感受到,开头的“我”正是结尾“失魂落魄的人”的一员,“远方”并不仅仅指空间上目视的远处,更代表时间上的“未来”,未来的不可知造就了诗人当下的孤寂,对未来的期盼中也就蒙上一层惆怅的色彩。
朱熹言:“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日常生活自古以来就是诗歌素材。《边上》同样有丰富的源于日常生活的内容,诗人坦言要“从私人化的视野跳出,更多地关注人生内部秘密”。诗人开掘日常生活的富矿,借由诗歌同亲人朋友对话,与自然交谈,在其中投射诗人对世界、对生活的诗性体悟。诗人“我”在品茶时,“打湿嘴唇,阳光恰巧溜进来/披上田野的颜色/是人们向往的另一种水/另一种田园,浓度不断稀释/化解一些饥渴,瘀结”(《品茶》)。写下阳光,寄兴品茶,表达一种对自由生活的期待。与《品茶》时隔一年,诗人再次写到了茶叶,“用好料泡出一壶好茶/温度高低时间长短都很关键/沸水伤体,久了失味/需要耐心等到淡浓相宜//我泡茶不是因为口渴/而是熬出味道”(《泡茶》)。相较于茶水本身,诗歌的关注点转移到了泡茶的过程,诗人“我”借泡茶生发联想,泡得一壶好茶需要耐心,恰如做人需要沉淀。
生活中的诗人,常常面对自我,与自己交谈,“像寒梅,像竹子,像任何一株浅草,像昙花/像不停后撤的云,又像过河之卒”(《自画像》),诗人“我”希冀自己有梅兰竹菊一样的品格,却也感慨自己像浅草、昙花一样的渺小与短暂,成为时间长河里的“过河之卒”;面对亲人,“我”看到儿子“而他因父母从前的决断”,面对同学的游玩却“形单影直只剩下羡慕”,而感慨“现在教他/已经来不及了/要飞/也是跌跌撞撞”(《与儿子一宿谈》),“我”自认为“我做了更好的儿子/父亲为我骄傲/也常常遗憾/因为孙子难以在他膝下”,但“我”也会囿于“爷仨拉锯着”而形成“不像样的圆”(《爷仨》);面对曾经的朋友与恋人,过去“我”与朋友不再来往,友情仅仅“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可将任何衣袍撕裂/那些年积攒的缘份/成了渺茫的背景”(《绝交》),“我”与初恋三十年前“一个人终究没有等到另一个”,三十年后相遇,谈起往事“有一阵涟漪”,这段情意终成了“失意的种子”,“不及发芽就改变了整车悲欣”(《初恋》)。日常生活填补了诗人思考的缝隙,诗人在自我、亲情、友情、爱情中浮沉,这些为诗人的诗歌披上一层理性与情感的双重外纱,朦胧之间别具诗性。
《边上》记录的是诗人卢圣虎的生活日常,充盈着自然与生命的遐想。诗人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歌,用诗对话生活,表达自我。纵使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他在“边上”的世界里低吟浅唱,呢喃间发出诗人自己的声音,这是一份可贵的“边上”心声,又是一种恣肆的动人诗情。
作者:商展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