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3月24日,是他的生日。1989年3月26日,他悄然离开,在春天告别了世界和诗歌。
是的,他走了35年了。35年,多少南北西东的乘客从山海关那段轨道上轰鸣而过,多少情侣在情侣的目光中轰鸣而过。笔者母亲的安徽老家,多少麦地又生长出多少“养我性命的妻子”。
35年,多少花朵成为春泥,多少故事成为历史,多少历史依赖着口述,多少歌手已经被遗忘。35年,在“朦胧诗”主宰诗坛之际发誓“文学史上抹一笔”的少年,如今已经离不开手杖。
2003年的海子忌日,我写道——
“就在辞世前的第七十天,这位‘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月亮’的诗人写下了他生平最为光明、平静和干净的诗篇:《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看那语气,你就知道他已经想定了:‘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在自觉地熄灭生命的烛光之际,他对幸福的理解是:‘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那是一颗自由灵魂的小小烛光,像首次降临的矜持的爱情,把平凡生命中的一切都熔照成青铜雕塑或有韵的小令,他用自己最后一点时间、最后几句言语,让世界充盈诗意。”
——现在,35年后的现在,我还能够说些什么?
2007年,《海子评传》的作者唐燎原从威海南下湛江,一起待了两天,说的几乎全是海子。
后来想想,还是那句话:除了读他的诗,我们什么也不能说。
在他辞世前的十天——1989年3月14日——凌晨3点-4点,海子写了《春天 十个海子》,比《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更迟——他已经“语无伦次”了。在西川所编的《海子诗全编》里,这是他最后一首诗。如果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平静的、安详的;那么《春天 十个海子》就是躁动的、绝望的——他们是同一个海子,是同一个海子的两种不同的道别方式。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西川评价海子说:“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里,他像一颗年轻的星宿,争分夺秒地燃烧,然后突然爆炸。”他的坚定追寻也就是告别——不向大地追求意义的光芒不是太阳的光芒。
海子无数次描述过的土地,成了黑发蓬松的战神,“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留下“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留下不能自拔的最后一个海子——他必须于春天告别,必须告别春天,他已经告别于春天。
海子写道:“大地在耕种/一语不发,住在家乡/像水滴、丰收或失败/住在我心上”“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这是他多次写到的“麦地”的继续。迷离中的海子依旧不曾忘记“喂马、劈柴”的农家小院。记得玉米和麦子“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繁殖”——它们早已授粉,它们的生命干枯了,却照例会顽强地萌芽。
曾经,合肥一位热爱海子的女士,到怀宁却不去距县城20里之遥的海子墓地,说怕自己身上红尘和烟雾玷污了海子的灵魂。
曾经,与海子诗歌观念并不相同,而且面对面劝海子“好好活着——做个平凡的人,如果成就一代大师要以生命为代价,那还不如选择好好活着”的四川诗人尚仲敏,后来说:“我坚信,海子的死不是因为生活所困、自身疾病、情感纷扰等世俗原因,他是被自己的才华焚烧致死的,他的思想所达到的高度非凡人所能企及,他在自己虚拟的世界里难以自持,他构建了‘伟大的诗歌’,而这些方块文字却成了复杂而神秘的迷宫,在这个迷宫里,海子拔剑而起,翩翩起舞,流连忘返,最终精疲力竭……”
是的,一如一位诗人离去了,他的诗句也播进了沃土。
我想,海子唯一不能够忘记的,是自己日渐衰老的母亲——
“母亲/老了,垂下白发/母亲你去休息吧/山坡上伏着安静的儿子/就像山腰安静的水/流着天空
我歌唱云朵/雨水的姐妹/美丽的求婚/我知道自己颂扬情侣的诗歌没有了用场
我歌唱云朵/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和一切圣洁的人/相聚在天堂”
“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
妈妈的屋顶/明天早上/霞光万道/我要看到你
妈妈,妈妈/你面朝谷仓/脚踏黄昏
妈妈,妈妈/我知道你日见衰老”
母亲的白发就是绵绵不尽的白云,面对白云,自己颂扬情侣的诗歌远远不够圣洁。“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只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原驰蜡象的北方生活过的人,才明白屋顶像矮凳子一样狭小而错落的意象。笔者的外婆就是坐着那样的凳子,倚靠着门框,等我们放学。“你面朝谷仓/脚踏黄昏”,母亲平凡而健康。但是,“妈妈/我知道你日见衰老”,结局如何,“十个海子”都没有说,但是千万个儿子也都明白。
海子的母亲说,她常常读这首诗,她读不懂,但是,只要是儿子写的“我都喜欢”。
海子不是天才,也不是疯子,他就是海子——春天,诗人海子复活的季节,我的当代文学课,刚好讲到他。
三月走了海子也走了,三月来了海子不再来。海子是我多情的三月,三月是我沉吟的海子。
宋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