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儿童小说《万花筒》,讲了一个追梦逐光的故事,也是关于时间的故事。故事的情节相当简单:一个叫麦小节的九岁小女孩从乡下来到上海奶奶家,结识了阁楼上一个叫白雪的十一岁的又聋又哑的小女孩,通过交流,结成友谊。在交流中,互为镜像,相互照亮,开启了或说打开了梦想的“天窗”。相聚又别离,然后,不到一个月,麦小节回乡下,但是,两个小女孩拥有了“新世界”。
我和陆梅在文学研讨会上有几次相聚,我发现她发出少女般的微笑,好似她表情的窗户后边有个小女孩,好的儿童文学作家心里总是住着一个童年的自己。
万花筒是现在的陆梅与童年的自己(那已是小说意义上的虚构的小女孩,还幻化出反差悬殊的两个小女孩,城乡融合,共建梦想)的一件信物或凭据(也是两个小女孩交流和梦想的媒介)。远洋轮上的爸爸送给女儿白雪两个物件:望远镜和万花筒。前者为瞭望宏观的实景,后者为观视微观的虚景。陆梅选择了万花筒作为表达“大”上海的小物件,以小示大。“万花筒能旋转出一个斑斓的世界,虽然虚幻,但它可能离你的梦想很近”,此为爸爸在信中给白雪送万花筒的初心。
我常见有的作家将小说中的物件视为道具。道具是用时取用完弃的附属物。显然,陆梅是将万花筒像一个主要人物来呈现,那是有灵性的物件,这符合小孩的视角:万物有灵,众生平等。尤其是儿童文学作家应持有的思维方式,也是看待世界的方法。小物件包容了“大世界”。就像博尔赫斯的阿莱夫。因为,陆梅呈现的万花筒有难得的“宇宙意识”。
我阅读小说,欣赏两个层面:形而下和形而上。既写了形而下,又升华出形而上。脚踏实地地走,走得稳;轻盈灵动地飞,飞得起。形而上关系到作家的精神能量和作品的内在品质。《万花筒》贴着两个女孩的日常生活来写,那些上海的物件、小吃、街景,散发出特有的时代气息、气味、气氛,人物穿行其间,过眼、过嘴、过耳的日常,进而散发出人物即时的情感、情谊、情怀。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摘录其中的食物、物件等片段,可独立为食谱、物谱。还有“没来由”的情绪变化。比如“白雪的童话”那一章里,麦小节前一秒还好好的,突然“没来由”地哭起来,那种情感变化的微妙以及变奏的跳跃表达(包括延缓读者的期待:白雪登场,先是声,再是影,如同千呼万唤始出来,后才是形。可见,人物的出场颇为讲究),总给阅读带来新意。这跟儿童的情绪变化相吻合。陆梅时不时地捕捉这些“没来由”的细部。这决定了要慢读《万花筒》。
扎实的形而下——日常生活的叙述,衣食住行均饱含着人间烟火,人情暖意,而且,每一个细节很讲究。比如,奶奶给麦小节和白雪端上两碗大排面,陆梅写的不含糊且很讲究:浇了一层碧绿生青的雪菜毛豆。接着麦小节主动洗碗,顺笔带入了乡村生活的境况。又与白雪的家境形成对照。我想到被称为“穿裙子的马尔克斯”的墨西哥女作家伊莎贝尔·阿连德写一个姨妈用吃的方式遏制纷飞的想法,而《万花筒》里的两个小女孩则通过万花筒让斑斓的念头自由飞翔,自然呈现。
万花筒在文本中出现过九次,多为一笔点到,像蜻蜓点水。一次一次地出现,每一次出现都在“增殖”,加载了内蕴,又与两个小女孩密切相关,无意之中,写出了万花筒的身世,而且,通过万花筒,呈现了童话般的大世界。就像现实的花园里绽开一朵梦幻的玫瑰。万花筒的细节在重复中,生成了一种有灵性的、有诗性的意象,升华出形而上的意味,那是人生的万花筒,连通了实与虚、大与小的关系。万花筒是媒介、信物、礼物。到了高潮,白雪的童话《我和你》里,未来造梦师白雪将望远镜与万花筒做了个嫁接,不但将现实和梦想嫁接,还发明出能回到过去,预见未来的“随意镜”,可重置人生。
于是,《万花筒》就发了光,起飞了。轻逸的光与飞是万花筒意象系统的一种升华。其中承载着两个小女孩的发现、发明。不但给爸爸的海轮命名,还发明转化装置,而白雪的童话,像创世神话,跟经典童话构成了互文性。童话和梦想,都有飞翔的姿态。
《万花筒》采用女孩和作家的双重视角,写两个小女孩近一个月的友谊故事。起先,现在时九岁麦小节的有限视角,时不时带出过去时的回忆,但是,转入跟白雪交往,隐在的作家无限的视角介入,时不时引入未来时,叙述像两个小女孩放飞梦想那样,逐渐超越,由作家来见证——纵览全局。这意味着陆梅鸟瞰着童年的女孩成长。像梦里分离出一个超脱的自己,关注着另一个自己。尾声,点明了女孩梦想的达成:造梦师和捕光者。
主体是九岁麦小节和十一岁白雪的交流,梦想,加载了过去时和未来时,时间像是一种人生梦想的空间,由小小的万花筒串起。所以,这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一个月的生活与漫长的人生。
陆梅贴着人物的细节写,将细节整合为一种轻逸的意象。其中爸爸在远洋轮里给白雪的信,可见那是懂得女儿的爸爸。写了海鸟追逐巨轮飞翔:信天翁,风暴鸟。很自然地纳入了万花筒的意象系统内,赋予小女孩放飞梦想以更广阔的空间。而且,万花筒,以小博大,每一次旋转为一章,八章旋八次,两个小女孩相处近一个月里,旋转一次都像打开一扇门,梦想的世界就这样渐次呈现。
谢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