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上了年纪,总觉得脖子僵直,全身僵硬,做过理疗,贴过膏药,吃过中药,效果都不佳。细细想来,其实是我的生活方式很僵硬。感觉自己不是坚强地活着,而是坚硬地活着。如何活着柔软些,温润些呢?真有些茫然,直到前年朋友叫我去喝茶,到望城的云游茶场喝茶。
云游茶场,听名字,就可以联想到一幅画面,连绵的茶园像一团团绿云,让人赏心悦目。喝一口这里的绿茶或红茶或普洱,热气腾腾里,云雾缭绕间,不由神游天地间。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这个夏天,我站在茶场的高处远眺,满眼的绿色,左边右边,前面后面,一畦畦一坡坡,呈现出波浪状的梯田美感。蓝天白云下,茶园与青山绿树,遥望成一片绿意苍茫的海洋。
每次去望城云游茶场,我都有不一样的感受。也许这跟我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对茶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在云游,看到茶园,看到制茶流程,心里长出无数的触角,伸向四面八方都是亲切感。我的家乡有漫山遍野的茶园,那里是孩童游戏的宝地,摘山莓、挖竹笋、掐蕨子、采映山红,处处是我们欢天喜地的笑声。清明前后,家家户户采茶,在塘里洗净,放到石头上沥干,用铁锅猛火炒,然后揉出绿色的汁液,再摊在灶上焙干。清晨起床时,满屋子都弥漫着干燥的茶香。城里亲戚送一些,运气好的话能卖出一些。来了客,擂一坨生姜,挑点盐,泡一杯豆子芝麻茶。趁大人出门,我们偷偷给自己泡芝麻茶,再夹半碗腌黄瓜渍紫苏,吃得热火朝天,喝得碗底朝天。伏天双抢时,大陶罐里泡着粗梗子的老茶叶,也叫老末叶。歇气时,抱着罐,直接对着嘴灌,又凉又解渴,极过瘾。这就是我的童年。
那天,我跟随朋友来到云游茶场,阳光明丽,四野清新,茶山却云雾缭绕,就像一片缥缈的梦境。想来现代科技的先进,儿时手工制作茶叶的物事早已被代替。不想在云游茶场,与它们不期而遇。灶膛里烧着火红的煤,漆黑的大圆锅里,大师傅举着铁铲灵活地前后翻动,这道工序原来叫炒青。制作车间里,熟悉的茶香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这就是儿时的气味。久违了,童年的茶叶香。师傅身边围着很多孩子,他们是前来研学旅游的,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有的干脆拈片茶叶放进口里。他们个个眼神清亮,就像这枝头的茶叶,嫩嫩的,尖尖的,有春天的山野气。
又一次去云游,是个寒冬,前往探雪。纷纷扬扬的雪从天而降,先是羞涩的,带着试探性的,一片两片三片,渐渐地,胆子大了,五片六片七片,蜂拥而来,呼啸而过。远处的茶园,一行行茶树银装素裹,玉树琼枝,映得人睁不开眼睛。屋瓦,楼阁,亭台,栏杆,到处睡满了雪,好一个晶莹的童话世界。江南的雪真是稀罕客,说走就走了,茶园干净得如初生的婴儿,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仔细瞧瞧,茶叶更亮了,树干更黑了,泥土更加松软了。雪后初晴的天空,云彩一垄一垄,像耕过的地。
今年夏日的一个下午,我们坐在茶场的小屋里,听雨。雨水滴答滴答从屋檐落下,大珠小珠落玉盘,清寒四起。茶壶里的水“突突”响着,炉里的炭火欢快地跳跃着。涤器、凉水、注水、投茶,观色、闻香、品茶,慢慢泡着云游茶,一道道轻拢慢捻,如行云流水。茶叶在沸水中慢慢舒展,宛如蓓蕾初绽,两叶三叶抱一芽,或悬或沉,舒放成花朵。青花瓷杯中的茶,汤色鲜明,茶叶碧嫩,味道甘爽,香气幽然。
在这个炎暑伏天,我又到云游,细细品味这夏日碗里的茶,这茶里有着日月星辰的灵气,还有烟熏火燎的干香,这是大自然的无私馈赠。喝下这一碗鲜活的茶,尘嚣渐远,物我两忘,整个人顿觉鲜活起来。怪不得,苏东坡汲江水煎茶,注重活水、活火。茶要活,水要活,生命更要活,要活得生机盎然,最好是生龙活虎。
隐隐茶香里,我觉得自己变成一棵茶树,自由自在地生长在山野,小溪潺潺流过,阳光炽热地泼洒,还有此起彼伏的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