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城市总有一个城市的印记。比如阳江的刀具,比如佛山的陶瓷,就仿佛成了两个城市明显的胎痣。只是这里不谈刀具,只谈谈曾经牵连阳江与佛山两地的陶瓷,谈谈一段两地盘根交错的陶瓷往事。
一
中国是陶瓷生产大国,陶瓷生产历史悠久,一个“CHINA”(陶瓷)就成了海外称呼中国的代名词。闻名于世的古代丝绸之路有两条,一条是陆上丝绸之路,一条是海上丝绸之路。陆上丝绸之路估计大家都耳熟能详,无须赘述。对于海上丝绸之路,其实笔者知之不多,也知之不详。位于海陵岛的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展厅里有一幅 “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线路图”,手工精致细腻,引起了笔者的极大兴趣,每次进博物馆参观都会在“线路图”前细细摩研一番,常常流连忘返,回来后又找来相关书籍资料佐证自己的想法。多方揣摩之下,笔者认为两条丝绸之路应该准确表述为:一条是古代陆上丝绸之路,一条则应是古代海上陶瓷之路。之所以会说是陶瓷之路,一是由于当时社会生产力水平所限,古时候的长途运输一般靠肩挑马驮,承载能力较低,而丝绸、茶叶等比较轻的货物适合陆运,对于沉重易碎的陶瓷则只能选择海运,毕竟海运船只的负载力和平稳性非畜力可比;二是近年来中国沿海发现的上千艘古沉船,以及船上出土的大量美轮美奂的陶瓷,则为古代海上陶瓷之路的繁华提供了无可辩驳的佐证。
同处南方沿海的佛山和阳江,在古代海上陶瓷之路上担当了重要角色,也见证了古代南方陶瓷业发展的重要历程。
在佛山采风的那天,笔者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进佛山祖庙,仿佛走进了一座陶瓷艺术宝库。祖庙的瓷器琳琅满目、高端大气,特别是高踞在屋顶瓦檐上的陶塑瓦脊,人物形态流畅、眉目传神,让人叹为观止。祖庙的陶塑瓦脊诠释的内容多是戏剧故事或神话传说。其中最为精彩的是建于光绪年间的三门瓦脊,目测三门瓦脊约长30多米、高约2米,是祖庙规模最大的一条瓦脊。瓦脊正背两面均有雕塑。正面有故事三组,居中为“姜子牙封神”,两侧分别为“甘露寺”和“舌战群儒”;背面通栏则是“郭子仪祝寿”故事。前殿东、西廓瓦脊内容分别为“郭子仪祝寿”和“哪吒闹海”。两脊布局紧凑,场面热闹,塑造的人物活泼生动、细致传神。祖庙另一陶塑瓦脊精品则是庆真楼前瓦脊,瓦脊两侧塑造的是“天官赐福”和“牛郎织女”,中间一段是“穆桂英挂帅”,陶塑人物姿态优美、活灵活现、做工精巧,不愧是一组集艺术性、思想性于一体的陶塑珍品。
随后,笔者又参观了位于石湾镇的南风古灶。古灶其实是古窑,古时石湾人认为赖以养家糊口的窑与日常生活中的灶一样重要,不可或缺,因此习惯把窑称为灶。古时的窑的造型不尽相同,有像葫芦、馒头的轮窑,以及多孔窑、隧道窑、电窑、辊道窑等,不一而足。古灶修建在石湾镇东平河畔北侧的一个小山坡上,依山而建,宛如一条卧伏的长龙,被称为龙窑;古灶坐北向南巧得南风之便,因此又被称为南风古灶。南风古灶有两条,对称地建在山坡上。据当地一些老人相传,古灶始建于明朝正德年间(即1506年),由此估算已有500多年的历史了。虽然年代久远,历经风雨和时光消磨,但古灶保存完好,窑火不绝,现在还每月两次进行烧制陶瓷。南风古灶是我国乃至世界上唯一经历500多年且保存完好、还能正常作业的古老龙窑,至今一腔窑火依然还在熊熊燃烧,成为默默见证石湾陶瓷乃至中国陶瓷行业发展的“活化石”。南风古灶也成了石湾人的魂,成了石湾人永远的乡愁。
二
据传,佛山石湾地区制陶业最早可追溯到新石器时期。在现已发现的石湾地区最早的新石器时代遗址——河宕遗址中,出土了大量的陶器;在此后的春秋战国至汉代的遗址和墓葬中也陆续出土各种陶器。但当代权威研究机构并没有把新石器时期定为石湾制陶业的历史起源,而是把唐代作为石湾制陶业的源头,皆因近年在对石湾地区大帽岗、小帽岗等地挖掘考古中发现了不少唐代半倒焰式馒头窑窑址。窑址中出土了一批匣钵、擂盆、垫环等窑具,以及施青釉和酱黄釉的碗、碟、盆、坛等日用器,个别器物上还装饰有贴塑的人物和动物。这些器物清晰地展示了石湾窑古时候的窑火盛况,一致被视为石湾陶塑的滥觞。
同时,石湾地区唐代墓葬也先后出土了大量的青黄釉陶坛,其中有一些附有精美的施釉陶塑装饰;窑址出土的器物,大抵与同时期周边地区唐墓所出土的器物完全一样,也进一步证实石湾地区墓葬出土的陶器,大多是由本地石湾窑生产的。
唐宋时期是石湾窑的兴起时期,这很大程度是得益于海上贸易的蓬勃发展。形成于汉代、成熟于唐代的南海海上贸易,在宋代因造船术的进步、指南针在航海上的运用而更趋发达,海上贸易日趋频繁,大大刺激了石湾陶瓷业的发展,陶瓷成为当时广东外贸出口的一个重要货物。宋代朱彧在《萍洲可谈》中生动描述了当年广州港陶瓷的出口盛况:“海舶大者数百人,小者百余人……商人分占贮货,夜卧其上,货多陶器,大小相套,无少隙地。”
这时期,同处在南方沿海的阳江也借助海上贸易的东风开始了一段传奇。笔者是阳江人,在阳江城区生活十多年。阳江市江城区现在有条路叫石湾路,城郊有条村子叫石湾村。好几次笔者对此产生疑惑:为什么阳江也有石湾路、石湾村?它与佛山石湾镇有什么联系?是不是这里也曾是生产陶瓷的中心?或者纯粹就是一个巧合?随着“南海I号”打捞出水,一大批精美绝伦的陶瓷呈现于世人的面前,笔者对石湾路的考据兴趣更加浓厚。几经打探之下发现,原来历史真的没那么多的巧合,有的是尘埃对真相的层层掩盖:阳江石湾路真的与陶瓷密切相连。
至于阳江窑的起源,有多种不同的说法,而最为信服的是晚清许之衡在《饮流斋说瓷》中说:“广窑,宋南渡后所建,在广东肇庆阳江,胎质粗而色褐,所制器多作天蓝色,惟不甚匀耳。”广东省博物馆陶瓷专家曾广亿先生分别于1983年底和1987年2月在《广东陶瓷》发表的《石湾窑的起源及其发展》和《广东宋瓷工艺及其装饰特点》两篇文章,以及轻工业部陶瓷研究所专家李雨苍先生于1990年4月在《景德镇陶瓷》撰文,均认同此起源说法。这些专家认证的主要依据是从位于阳江城郊石湾村东北侧的瓦窑岗上的宋朝瓷窑遗址等地出土的阳江宋瓷传器、瓷片的胎质、釉色和装饰技法进行鉴定和科学论证,大致认定阳江窑的起始烧制年代是北宋时期。因为清白釉以及刻划花是北宋时期才出现的釉色及装饰方法,但那时的阳江窑器已颇为常见。
宋代是中国陶瓷的鼎盛时期,现已发现的古代陶瓷遗址分布于全国170个县,其中有宋代窑址的就有130个县,占总数的75%。其时全国有6个瓷窑系,分别为北方地区的定窑系、耀州窑系、钧窑系和磁州窑系,南方地区的龙泉青瓷系和景德镇的青白瓷系;而瓷器工艺成就最高的就有汝窑、哥窑、官窑、定窑、钧窑等五大名窑。除此之外,还有一大批民窑,并存共生,形成繁荣的局面。后来,随着海上贸易航线的开辟,海上贸易繁荣发展,为着交通和交易便利,不少陶瓷中心纷纷东迁、南移,一大批制陶的名家工匠或因避战乱、或因生活困顿也随之南迁,从而为南方制陶业注入了新鲜血液。
据了解,除了阳江石湾村、佛山石湾镇外,当时广东境内还有一个叫“石湾村”的陶瓷生产基地处在东莞。东莞石湾村位于东莞和惠州博罗交界处,村子附近的黄家山出产白垩泥,曾被用来制瓷。阳江窑在北宋兴起后,一直生产到南宋末年,后因瓷土枯竭而逐渐没落,退出了制陶业历史舞台。许之衡在《钦流斋说瓷》中写道:“‘广窑’,宋南渡后所建,在广东肇庆阳江……‘广窑’在粤,名曰‘石湾’,盖南海县佛山镇之一村名也,自明时已迁于此;宋阳江古窑,今日早已消灭矣。”阳江窑没落后,一些来自北方的工匠又转移到惠州石湾村、佛山石湾镇继续制陶。宋代李景诏所著的《石湾陶业考》书中记载:“宋来阳江工匠曾迁东莞开窑,厥后再迁佛山石湾,少数石湾陶工尚有遄返阳江省墓者。”可见,转移到东莞石湾村的工匠,不久后发现当地白垩泥不宜制造一般日常用瓷,故又转迁于佛山石湾镇。
可以说,唐宋时期从北方南迁的制陶工匠,到宋末明初基本上集中到佛山石湾镇,为佛山石湾镇制陶业在明清时期繁荣鼎盛打下了坚实基础。
三
阳江窑在最初阶段,由于缺乏人才、制陶技术粗糙,烧制的瓷器档次不高。许之衡在《饮流斋说瓷》中说:“广窑,宋南渡后所建,在广东肇庆阳江,胎质粗而色褐,所制器多作天蓝色,惟不甚匀耳。”但后来在北方南迁工匠指导下,制陶工艺得到不断改善,陶瓷产品也日渐成熟,部分陶瓷具有钧窑产品风格特征,估计是掌握了龙泉技术而仿钧窑者。据多年致力于阳江石湾窑研究的谭任先生介绍,阳江窑煅烧的瓷器胎质纯净细密,颜色分白色和灰白色,上白釉、青釉、青白釉(影青釉)和蓝釉,无论是实用陶瓷或工艺陈设瓷,既有造型朴厚端庄的又有典雅精巧的,品种繁多。这些古瓷虽历经千年,其釉色依然光亮润泽,特别是刻划花施以影青釉,白中泛青,在刻划花纹之凹处釉层厚了而显青色。许之衡在《钦流斋说瓷》说:“青瓷甚薄,雕花纹而影出青色者谓之影青。”这充分显现了宋阳江窑制作技艺之高,是当时广窑系列的佼佼者。
相对来说,阳江窑存在时间不长,流传于世的产品不多。目前可查到阳江窑陶器中,最著名的是1927年经陶瓷专家郭葆昌鉴定为阳江窑制的“修身理性琴”,郭葆昌在《故宫辩琴记》中称:“其为器也,象制中程,修短合度,贻骨毕露,其质紫砂,徵十有三,填以白釉,龙池中有铭曰:‘惟沙陶瓦,制从鸿蒙,鸢飞鱼跃,为歌南风。’风沼之内则题‘修身理性琴’五字,秦篆体,深雕而以荐釉,其色月白,极其晶莹澄澈之致。又谓南宋至今,数百年仅有此器,而又完好若是,不可谓非旷代之瑰宝矣!”此外,还有1935年出版的《参加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出品图说》的第二卷影印着阳江窑烧造的展品三件:天蓝号筒式小瓶一件、葱绿小瓶一件、月白刻划花牡丹笔洗一件(北宋时出品),均为故宫藏品;1963年广东民间工艺馆举办石湾历史艺术陶展览,征集展出一批阳江窑的传器精品有寿冼、海棠式冼、天蓝双耳炉、梅瓶、钧釉三足炉。钧釉是窑变釉的杰出代表,在通体天蓝色中闪炼着红色或紫色的渐变斑块,极其绚丽多彩,足见当时阳江窑技已达高峰,是古代中国陶瓷瑰宝。
经过唐宋铺垫、积淀,佛山石湾制陶业迎来了鼎盛时期。到明代初期大量能工巧匠云集石湾镇后,对当地制陶业工艺流程进行了全面改革创新,石湾镇制陶业得到了飞跃式发展。明清时期,石湾窑大量烧制黑釉、酱黄釉瓷器,并大量仿制各地名窑产品。如仿钧窑釉色以蓝色、玫瑰紫、翠毛釉等为佳。但仿制不是照搬,而是仿中有创、创中出精。如钧窑的窑变釉是一层釉色,而石湾窑变釉却有底釉与面釉之分。寂圆叟在其《陶雅》中盛赞石湾窑变釉色:“广窑谓之泥均,其蓝色甚似灰色……于灰釉中旋涡周遭,故露异彩,较之雨过天晴尤极浓艳,目为云斑霞片不足以方厥体态……又有时于灰釉中露出深蓝色之星点,亦足玩也。”又如仿宋代河南禹县钧窑的窑变花釉,世称“广钧”。约成书于清代雍正、乾隆年间的《南窑笔记》曰:“明有宁青窑仿钧一种,颜色薄暗,五色杂沓。广窑亦有一种青白相间麻点纹者,皆瓶、钵之类……”这里所说的“广窑”即石湾窑。石湾窑不仅善仿钧窑,而且善仿宋代官、哥、汝等各大名窑产品,从材质运用、技法处理、艺术造型等各方面都仿得惟妙惟肖,而且有创造性的发展。
到清代中后期,石湾镇成了全国最大制陶中心,所生产的陶瓷产品享誉中国、饮誉世界,有“石湾瓦,甲天下”之称。据清代《石湾陶业考》描述:“石湾全盛时期共有陶窑107座,容纳男女工人6万有奇。”《广州府志·物产》中称:“陶瓦器出石湾……郡人有石湾瓦,甲天下之谣。”屈大均《广东新语》载:“石湾之陶遍二广,旁及海外之国。”可见,当时石湾镇制陶业规模之大超乎想象。
时光不老,昔日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在近现代经济贸易浪潮冲击下,南方陶瓷海外贸易日渐式微,石湾窑熊熊炉火也渐渐冷却。到建国初期,历经风风雨雨的石湾窑仅剩下4条,现在只剩有2条,就是眼前这寂寞孤烟、硕果仅存的南风古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