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表舅去世了,还记得那年的‘风筝’吗?”
听到这个消息,我潸然泪下,尘封40多年的往事又浮现在脑海中了。
小表舅家和外婆家紧挨着,那时候,父母工作忙,刚满三岁的我寄养在外婆家。听外婆说,小表舅大我三岁,由于我的到来,他有事没事都往外婆家跑,和我一起玩。有他做我的玩伴,帮了外婆不少忙。外婆去挑水,让他看着我;外婆去买菜,有他照顾我……
我不喜欢到他家玩,因为他的父亲不爱说话,老是苦着脸,他的母亲长得高大白净,说话的声音又高又尖,村里人都不敢惹她。他的4个兄弟姐妹每天为争半碗剩饭吵得不亦乐乎,有时还为争夺半截甘蔗而大打出手,而他像父亲一样不爱吱声,只能拉着我站在旁边默默看着兄弟姐妹争吵争执……
母亲和父亲商量,说两个舅舅结婚了,外婆要带的孙子孙女太多,不能让我老是住在那里,要带我回去。外婆虽有不舍,可两个舅妈也对我常住外婆家颇有微词,不得不答应让我回去。记得母亲带我回家那天,我哭闹着抱着外婆的大腿,哀求外婆别嫌弃我,别让我跟母亲回去。外婆抹着眼泪对母亲说一头羊也是看,两头羊也是看,说我很听话,就再住一段时间吧。就这样,每当母亲要带我回去,我就用泪水打动外婆的心,慈祥的外婆总是受不了我的眼泪。而小表舅在我每次胜利后就带着我来到村口观看“风筝”。村里的“风筝”很多,而且形态各异,它们立在高高的竹竿上,恬静地享受着阳光。我们躺在地上,像数天上的星星一样,用手掐算着有多少只“风筝”,乐此不疲地指着这只“风筝”像星星,那只像畚箕、像八爪怪兽……
当我们数得聚精会神的时候,戴着草帽的外婆走过来,一手一个把我们拎起,帮我们拍下身上的尘埃,并责备小表舅,说不该带我来晒太阳。我指着竹竿上的“风筝”问外婆它们怎么不怕晒呢?外婆笑着说鱼干就是要晒的!小表舅说这些鱼干真像风筝。我问风筝是不是飞机?小表舅笑着说我真笨,说风筝像飞机,接着说他将来要做飞行员。外婆拍了一下他的小脑袋笑说要做飞机员就要好好学知识本领,这么整天疯玩,可不行啊!小表舅咧着没门牙的嘴巴认真地说他明年就上学了,到时候一定好好学习。
我5岁那年,他到了上学的年龄,当他提出要上学的时候,他母亲却说渔民世代都是打鱼为生,懂得写自己的名字和10以内的加减法就得了,再耽搁几年也没关系。虽然他很想上学,可拗不过母亲,只得继续在家里帮忙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我6岁那年的夏天,母亲来到外婆家,说要带我回去读书。我听了,趁外婆和母亲不觉意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找小表舅,小表舅和以住一样,不假思索陪我躲藏起来。可是这一躲,我们竟躲出祸来了。那天,天气本来好好的,可雨说来就来,而且来得很猛烈,把小表舅家晾在竹竿上的“风筝”和晒在天棚的海味浇了个透。躲了大半天的我们刚回到家,还没进屋,小表舅的母亲就随手抄起门槛边的扫帚,对小表舅劈头盖脑地打下来。小表舅声嘶力竭的哭声传到外婆家。外婆颤巍巍走过来,想抢过扫帚。小表舅的母亲愤怒地说扫帚没长眼睛,伤到她老人家可别责怪。外婆生气地说这样打孩子,会把孩子打坏的。小表舅的母亲一边打一边痛骂小表舅只知道玩,下雨也不收拾晾在外面的鱼干……
那一晚,知道事情起因的外婆手在颤抖,嘴唇也在颤抖,痛心疾首地说小表舅家今年的收入都靠这些海味,因为淋了雨卖不到好价钱,你叫他们家怎么过啊!外婆说明天要亲自送我回家。听到外婆要送我回家,我第一次没有哭闹,只是陪着蜷缩在门槛边的小表舅不停地啜泣。
因为这件事,小表舅的母亲又推迟了他的上学时间,直到13岁那年小表舅才读小学一年级。
13岁的孩子都成半个小伙子了,他的同龄人都小学毕业了,个子高大又早熟的小表舅受不了同学的冷嘲热讽,读完二年级便主动提出辍学。
因为小表舅读书少,找工作老是碰壁,最后极不情愿地跟随父亲出海打鱼,成了一个真正的渔民。他的理想就这么破灭了。
回家乡读书后,我们很少联系了。而我每次去外婆家,都会主动找他,可他不是跟父亲出海了就是忙着其他活儿,直到我们各自成年后,慢慢也就疏远了。
我最后见到他是两年前,因为长年累月的劳累和吹海风,小表舅黑瘦的脸上不但布满了皱纹,也刻画了岁月的沧桑。我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目送他离开时,我不由想到鲁迅笔下小说《故乡》的主人公闰土,顿时心里酸酸的。
如今,我老是在想,如果那年小表舅没有陪我躲起来,那么他9岁就可以去上学,命运可能又不一样了,一切都因为我的任性导致小表舅有了不一样的人生。每每想到这,我总是愧疚不已。
现在国家早实行了九年义务教育,远在“天堂”的小表舅如果生于这个年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