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宅天井边的石缝里,长出了一株绞股蓝。这个春天之前,一点预兆也没有。不知何时,它兀自从石缝里生长出来。在这栋古宅里,它是唯一的。其他的植物,鱼腥草、车前草、五加皮、岩豆,抑或是兰花,都是父亲刻意栽种的。这株独自在时光中成长的攀缘植物,不知道经受了多少孤寂,才竭力存活于这狭小的石缝间隙。
但它是幸运的,规避了无数在发芽前可能发生的危难,不偏不倚地落在石头与石头间的那小块泥土里,这一切仿佛不是出于偶然。它细弱、娇小,却坚定地分枝、舒展,将网状的细脉不断延伸。它的幸运还在于:它生长在一个惯于培植草药的主人家里,它生长的这座老屋,曾经濒临倒塌却又重焕生机,并且有着好听的名字——金峰挺秀。如若它生在另一座房子里,或许会被主人当作杂草拔除。它的种子若是落在它同类喜欢的林下或是小溪边的隐蔽处,也未必会有人在意。
此刻,它纤细的卷须,鲜嫩得让我不忍触碰的叶片,在投进古屋里的阳光底下闪闪发亮。在这陋室之中,它与另一个天井里栽植的一簇簇鱼腥草,在同一栋屋檐下肆意地生长着。我相信,它一定从未感觉到孤独。植物与植物之间定是有交流的。微风会把彼此的话语从天井的一边吹到另一边。两种惺惺相惜的植物,一起亲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春雨,在共同的空间里体验天光云影带来的每一次呼吸。甚至,它们会去探讨,如何把根须伸进泥土更深处。
绞股蓝,我是从小就识得的。在我们全家还住在村里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时常去野外拔猪草,绞股蓝就是我们经常拨回来的一种。长大之后才知道,绞股蓝是一味药,而且有着很高的药用价值。中医取它做药用的历史究竟起自何时,不可得知。它最早出现在明代一本叫《救荒本草》的书中,这本书是朱橚在明朝初期,庶草荒芜的情况下编写的。当时朱橚考核可救饥馑的野生植物414种,分草、木、谷、果、菜五部,并逐一绘图说明,以备荒年充饥之用。绞股蓝正是这414种野生植物之一。这种我小时候被村人喂食家畜,极其贫贱的植物,有“南方人参”之称,还被民间传为“长生不老长寿药”。如今想来,当年我们养殖的那些猪,口福还不浅呢。
我第一次在祖宅天井里发现这株绞股蓝的时候,是欣喜的。是谁说过,认识一些植物是幸福的事。每到一处,我便会留心观察,每见到一种认识的植物,仿佛见到了旧友,亲切而温暖。
于是,我忍不住长时间凝视着天井边缘这株久违的植物,仿佛我凝视的不是一株植物,而是一整个春天。大团大团的云朵在我头顶上飘过去,又翻涌回来。雏燕在父亲洗得崭新的梁上等着母燕一次又一次的喂食。后天井里的兰花香弥漫了整座房子,我身体里某一个部位仿佛在隐隐地融化。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不敢想象这座楼梯腐烂,好几个房间由于瓦片漏雨被侵蚀得不成样子,一面墙体倾斜的老屋能够变成现在的模样。那个时候,我害怕下雨,我害怕每一场雨都可能成为压垮祖宅的最后一根稻草。从下定决心要拯救古宅的那一刻开始,我所忍受的孤寂或许不比这株古宅中的不速之客少。
这一刻,我长时间地伫立在这个天井里,凝视着这株鲜嫩顽强的植物,慢慢感受这世上所有的光芒和色彩都汇聚在它的身上。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什么叫做一叶一菩提。
离开古宅的时候,我同父亲商量,要在它边上搭一枝竹竿任其攀缘,让它在葱茏的夏日里,也能尽情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