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了老家,踏上久违的石阶,走进久无人烟的老房子,恍然间仿佛看到了在那里老去的阿公。
把爷爷叫作“阿公”,不知道是缘于父亲老家那边的壮语还是缘于母亲老家那边的粤语,或者两边的叫法都一样。阿公所在的老家,位于广西与广东的交界处,隔着几座山,翻过去,就是广东了。奇的是,在这些相邻的村子,几种语言都是通用的,交流不成问题。所以我在其他村子及其他孩子的口中,听到他们称呼自己的爷爷,也都是叫“阿公”,曾祖父则称为“公莽”,奶奶则叫“娅”。
我常常觉得自己前世肯定是个贪吃鬼,把孟婆的汤都喝光了,所以不但不记得前世的事,就连今生的事情,都记不住,所以阿公在我的记忆里,成了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在父亲为数不多的叙述中,隐约知道阿公不是曾祖父的亲生儿子。1924年,战火硝烟弥漫,一片兵荒马乱。曾祖父从四个不同的村子、四个不同的家庭中各“买”了一个儿子回家抚养。年幼的阿公刚满月,尚在襁褓中,在还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时候,就从一个原生家庭被辗转到了另一个家庭,与没有血缘关系的几个兄弟一起成长。与此同时,曾祖父、曾祖母还在另一个村子为他定了一个长他两岁的童养媳,就是后来我的奶奶,从此定下了他的这一生。
从我有记忆起,阿公似乎就已经老了。在我面前,他黝黑的脸庞总是带着慈爱的笑。一笑,脸上就跟村里其他老人一样,纵横着岁月刻下的皱纹。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没有见过他生气或者忧郁的神态。乡村的生活并不如意,他或许也有许多苦处,但在我们这些孙儿面前,他选择了笑着面对。
为了便于打理,或许是为了省下理发的钱,他的头发常年是剃光的,以至于头皮都被太阳晒得呈焦黄色。在镇里上班的母亲想让他不要在村里那么操劳,叫他到镇上跟我们一起生活,他就憨厚地笑笑,抬起长着粗茧的手掌摸了摸头顶,说“不用不用”推脱了。
我不知道阿公的脊背是什么时候开始弯的,只感觉越来越驼了。我觉得那沉重的担子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阿公平日务农,但农活往往挣不来生活必需品。种的稻谷碾成米可做饭,菜园里可以提供日常吃的蔬菜,家里养的鸡、鸭以及鱼塘的鱼、猪圈里的猪可供应年节奉神及改善伙食的需求。勤劳的农家大部分生活所需可以自给自足,可是衣服、油盐酱醋是要购买的,所以阿公在务农之余,不得不用瘦弱的肩膀挑起那副担子,做起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小生意。
小镇的圩日是逢一四七,毗邻的广东福堂小镇的圩日是二五八,于是阿公在这些日子都奔波于两地做他的小买卖。
一根扁担,挑着他自己种出来晒得靓靓的晒烟、在山上觅来并晒得干干的香菇、木耳等货物。我曾尝试着帮他挑一下,却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挑离地面,于是很确定阿公的脊背一定是被这担子压弯的。
做这两头奔波的小生意,无需租用店铺,就跟其他做小生意的同行在街边或者是农贸市场里临时占用一个角落,但税是要交的。虽然省了租金,地点不确定也是一大难处。有时候,赶上圩日,父亲就早早把我叫出门,让我在平时阿公摆摊的地方放上一块塑料布或石头占着位,以免阿公来到没有地方摆摊。阿公也挑上他的担子,早早地从村里出发,翻山越岭赶在大部分同行还没到来之际,就先将摊子摆上了。
阿公的烟晒得很好,色泽鲜明、油分充足。他摆摊时还随身带着一块巴掌般大小的砧板,不知道是什么木做的,圆形,厚约两厘米,中央部位已经因长年日久的使用凹了下去。另外,他还带了一把刀。在摆卖的时候,他将生烟在砧板上切成细细的烟丝,让光临的客人直接看到烟的品质。在买卖上,他是十分大方的,摆卖的烟丝任客人品尝,直到客人觉得满意再买。
阿公自己也吸烟。他有一根用竹子做的细长的烟斗,大约有中指粗细,长约一米。因天长日久的摩挲,竹色已变得暗黄,竹节处光滑微凸,烟嘴也积有厚厚一层褐色的烟油。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疑惑这么长的竹子,他是怎样将中间的竹节打通的,以至于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不确定这个烟斗到底是不是通的。可是我常常看见他坐在火灶前,将生烟切成细丝,在粗糙的指间揉了揉,揉成一团,塞到烟嘴里,然后就着火灶里的火舌,用力地吸上一口,烟嘴里的烟丝就亮起了火星,紧接着他的嘴里就冒出了一股白烟。
这是他一天里难得的闲暇时光。坐在灶前,他眯着眼笑着,跟伯伯说着芋头什么时候该施肥了,田里这几天要蓄些水,过几天买十几只鸡回来养吧……我和弟弟在厨房里听一句不听一句。一次,弟弟顽皮地抢过阿公的烟斗,有样学样地吸了一口,结果被那浓郁的烟油味呛得眼泪直流。
阿公除了吸烟,还喝酒,喝的是自己酿的米酒。家里有一个大大的木蒸桶,底是可以拆下来的。米洗净泡上一晚,准备好大锅,放上木蒸桶、垫好底,便开锅蒸……遗憾当时的我们年幼且贪玩,在玩耍的间隙偶尔瞅一眼,具体的过程没有关注,等我们再留意,酒已在瓮里酿好。
每天晚饭时分,饭已经焖在抽走柴火只剩炭火的灶上,菜正在锅里炒着,阿公拿着他的小锡壶,到瓮里舀出一壶米酒,搁在饭灶的炭火上,菜上桌,酒也温好了。饭前抿上一小口,阿公一脸的惬意。看着这情形,让我们觉得生活似乎也没那么艰辛了。阿公说,米酒好啊,干活累了,喝点酒,晚上睡一觉,第二天就不觉得累了。
阿公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跟所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样,他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只是脚踏实地地做好手头的农活,为家庭的活计做好规划,老老实实地养儿育女,用自己的言行教育自己的儿女为人处世之道。
他一生养育有五儿两女,女儿都嫁在本乡镇其他村。儿子中除了远伯因病未曾娶妻外,其余的都已娶妻生子,阿公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了。可是人生又岂是关照完下一代就能完事呢?总有操不完心。
父亲是他最小的儿子。那时,父亲初中毕业,母亲是下乡知青,正巧到村子插队,她与父亲相识相知,一番相处之后,奶奶对母亲很是满意。正要谈婚论嫁之时,不料奶奶一病不起,辞世而去。奶奶遗憾未能看到父亲娶妻,阿公操办完奶奶的丧事,缓了缓,又一手操办了父亲和母亲的喜事,圆了奶奶的念想。
奶奶去世后,阿公没有再娶,全身心放在照顾家庭、帮儿子们照顾孙子孙女上。阿公虽是个男人,在奶奶去世后,家里的事便事无巨细地落到了他的肩上。母亲生我的时候,父亲满腔热血当兵去了,奔赴自卫反击战战场。阿公将责任担了起来,月子里的母亲什么东西不能吃,要怎么补身子,熬什么水给小娃洗身,他细心地关照着。阿公一边照顾家里的老小,一边还要担心父亲的安危,重重的担快要将他压垮,他就像田边最柔韧的那棵马筋草,咬牙支撑着。
“可惜你阿公没有赶上你结婚。辛辛苦苦一辈子,现在日子好了,他却不在了。”中元节,父亲一边用木棰敲打着牛角模,在黄纸上印下一串串纸钱印,一边叹道。阿公去世的那年,我跟恋爱了两三年的男朋友商量在年内结婚的事,一大早接到母亲报信的电话,我愣了许久。男友骑着摩托车载我往老家赶的路上,我把脸埋在他背上,眼泪湿透了他的衣服。
想起不久前,过年的时候,我用工作挣来的钱,和母亲去市场上给阿公买了件新棉衣,还有棉鞋棉袜。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想着小时候阿公疼我,卖了东西还时常给几角钱,让我去买零食吃,满足我的各种小愿望,过年了就给阿公买件新衣服吧。回到老家塞给阿公的时候,阿公笑眯眯的,嘴里还嗔怪地说我瞎花钱。后来母亲告诉我,大年三十阿公洗了澡就把新衣服穿上了,在村子里串门的时候,逢人就说:“这是阿群给我买的。”
我年幼的时候,因为母亲要上班,父亲退伍后四处找工作,所以更多的时间我是跟在外婆身边。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父亲带我去村里的小学报了名,一转身又离开了家。照顾我的任务就落到了阿公的身上,一同吃住的还有两个伯伯。
每天早上,阿公早早起床煮好饭菜。我吃饱后就跟村里的哥哥姐姐去学校。下午放了学回来,远伯提着塑料桶,拿着竹箕,带我到田边的小溪里抓几条塘角鱼。回到家,阿公就把鱼清理干净放饭里蒸熟,那是我的专属菜肴。日子清贫而平静。
然而,因为村小离家有些远,还要踩着石头过一条河。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我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好在水不深,自己爬起来回家了。父母知道这件事后,经过再三斟酌,想办法把我转到了镇上的小学上学。学校离母亲上班的单位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这才放了心。从此,我回老家的时间就更少了。
农村人,大多数人家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可是在阿公的心目中,我却完全感受不到轻视,反而我比其他的堂哥堂弟更为受宠。在壮族人的称呼中,叫男性的名字时,人们常常会加上一个“葛”字,比如“葛壮”“葛敏”“葛福”,类似于客家人的“牯”,作为对男性的特定称谓;而对于女性,则在名字的前面加个“妹”,如“妹妮”“妹芳”……也许在阿公心目中,他是将我当作男孩子一样看待,所以时常跟母亲或者旁人提到我时,称我为“葛群”,让我们哑然。
我参加工作后,不常回家。过年回去,阿公很高兴,让堂弟爬到厨房的梁上,把熏得暗黄的腊鸭取下来,放饭里蒸得香气扑鼻,像招待贵客一样招待我。离开时,他要将剩下的两只硬塞给我,让我带回单位吃。我当时想,村里没有什么好的吃食,留着给他们可以慢慢吃,改善一下伙食,所以一再推辞,最终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几只腊鸭是冬至前阿公专门杀了他养的鸭子腊给我的,他知道我喜欢吃腊鸭,连堂弟嘴馋了想吃腊鸭,他也不许,说是要“留给群姐的”。如今我时常后悔,要是当时我开开心心地收下,阿公一定会很开心吧。
农家的生活看着闲适,实则忙碌。不做买卖的时候,阿公不是种地就是放牛,早早出了门,有时去的地方远,就用一个锑壶带上粥和青菜当作午餐,直到傍晚才回家;有时中午他会回来,到厨房拿起海碗,舀一碗白粥,撒上几粒粗盐,用筷子搅拌几下,不用菜就着碗沿“稀里呼噜”几口就下了肚。
阿公一生性格平和,顺天应命。他与奶奶相濡以沫半辈子,奶奶作为他的童养媳,与他一同长大、成家、生儿育女,走过了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他们之间有爱情吗?我想是有的吧,后面这孤单的半辈子,他一直住在奶奶去世的那个房间,厅堂旁的耳房,窗子狭小,光线昏暗,有时叫我进去拿东西我都不敢。阿公走得很安详,我想奶奶一定在世界的那一头等着他。
我走过阿公烧过火的厨房,走过阿公和奶奶住过的房间,摸了摸曾留过阿公手掌温度的农具,看着阿公生活过的角角落落,试图再多找回一些关于阿公的记忆。只是,那些痕迹已渐渐模糊,只剩脑海中的些许余温。不只是阿公,我们每一个人,在这尘世走一遭,留下的那一抹痕迹又有谁能永久记住呢?在这不尽流年的沧海桑田中,我们都只是其中的一粒尘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