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乘车,其实是最惬意的事。去县城的车子要慢慢地摇上半个小时。慢慢地摇着,孩子都会闭上眼睛,耷拉下小脑袋,甜甜地睡上一觉。大人不能跟孩子一样,睡意来了就闭上眼睛大睡,只有把眼睛对着窗外,看路边慢慢晃悠的树木屋舍。
这时候,最烦人的事就发生了——那些路边的围墙上、稍显宽敞的侧墙上甚至高速路天桥的墙壁上,各类醒目的广告你拥我挤,抢夺人的眼球。而我最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关于养猪的广告,什么“少生孩子多养猪”啦,什么“只长瘦肉的神奇饲料”啦,什么“一天长两斤,四个月可出栏”啦……看得我心惊肉跳,“养孩子不如养猪”,这话也能上墙面?那样的饲料喂养出来的猪能吃吗?
曾经去一个大型养猪场玩,场主说,那些大架子猪吃了他喂的饲料,连站都懒得站,整天躺在那里呼呼大睡,非常长肉,而且只长价钱好的瘦肉。不过,他们自己是不会吃它们的肉的。他讲这些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内疚,反倒自觉为商有道。
我在东山的村前屋后,看到了一种模样奇怪的猪在悠闲地啃食青草树叶。你停下脚步看着它,它也会停下咀嚼看着你,真是古怪极了。古怪在哪儿呢?仔细看,怪在它的额上有横皱纹,老虎额上也不过四道毛色异样的花纹,如果说这是一个“王”字,那猪额上就是一张笑脸。它不想争王争霸,只想过好每一天。还怪在它整个头都是黑的,只剩嘴唇鼻子是肉色,像戴着一张神的面具。它的四肢比较粗壮,尾巴尖尖的,身体上还间有小印花。这种猪看起来架子大,其实生长速度相当缓慢。这是它们进化进程中表现出的生命智慧,生长慢,就可以活得更漫长。用漫长这个词,是相对于那些速生猪来说的。速生猪只有四五个月的生命,而它们必须生长一年。速生猪躺在那里吃精饲料,一生浑浑噩噩,而东山猪嚼着野菜青藤,在野外林子里奔跑散步,缓慢享受生命的快乐。那些精饲料腐蚀不了它们,它们在这高寒地区,云雾较多,不单需要运动,还需要吃点泥土草药,对饲料有着本能的抵制,你要是逼着它吃,它就病给你看。它们也习惯了寒冷潮湿的环境,你要是把它们弄到平地去,它们会水土不服。它们只喜欢闲散的生活方式,只喜欢云里来雾里去,你不能随意去改变。这也是它们保持基因纯洁性的有效方式。后来东山猪被中国农业科学院发现并鉴定为全国良种猪,载入《中国良种猪》,它的品种得到保障。
更为有趣的,是东山的“单身公”养猪。大多数年轻人外出务工,在外生了孩子,就把自己的母亲接出去带孩子,剩下一个老头在家。他总得养点什么来延续家的感觉。养几头东山猪,这是每家每户必须做的事,也是老伴在家经常干的活,你不做,就不对劲了。这些男人养猪可不比女人,女人们干完地里的活,总是要带点野菜回来,拌着玉米煮熟了伺候它们。男人们一扛起锄头,那些“野猪”就尾随着他们来到地里,陪伴他们锄草培土,自己拱拱地埂子找些吃的。它们见主人吃饭,就“嗷嗷”叫,主人便舀一瓢玉米倒进猪盆,让它们嚼去。碰上要出去办事,他就会多舀几瓢倒在盆里,对它们说:“你们慢慢吃,我要三天之后才回来。”等他回来,不见了猪,推开房门,发现它们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觉,棉被里的棉絮都给撕咬出来,满床都是,它们瞪着一双眼睛看冒火的主人,主人也盯着它们看,不过,让主人欣慰的是,它们又长壮实了。它们跳下床来,跟狗儿一样,欢天喜地围着主人转。临到卖它们的时候,这些粗犷的男人又忸怩起来。他们总是跟那些屠夫谈不拢,不是嫌价钱便宜,就是嫌天气不好,总之,非常磨叽。这些屠夫耐心地劝他们:早卖一天,会节省养猪的成本,反正已经不长膘了的。他们听了这话会更火,说养它们根本不花本钱,它们自己会找吃的。这让屠夫哭笑不得。
每位进了东山的人,都想带回一点东山猪肉让家人尝尝。东山的屠夫也淳朴厚道、童叟无欺,只要他卖的不是正统的东山猪肉,就会老实地告诉你。是东山猪肉,他也会告诉你是不是老母猪肉。面对这些东山人,你尽可以把那道信任的闸门打开,不用设防。他们让你放心,东山猪肉更让你放心。十多年前,我买了两斤回去,告诉家人这肉怎么怎么好。爸爸冷淡地说:“不就是猪肉嘛,吃多了,能有什么特别味道。”尝了一口之后,他大改言辞,盛赞这口肉非同一般,说:“怎么连肥肉也这么脆,这么香?”十多年过去了,只要提到猪肉,他总会无限回味地告诉别人,最好吃的还是东山猪肉,连肥肉都是脆的。而让我终生迷恋的是猪脚,那皮好厚好脆好好吃。关键是,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把肠胃的那道闸门打开,尽情地享用这道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