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去哪里过年呀?”吃午饭的时候妻子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我才想起春节快到了。昨晚和儿子视频时,他告诉我说,今年值班没有时间回家过年了,你们二老自己安排吧。儿子从读书到参加工作以来,每年都回家过年,今年忽然说不回来了,让我有点不习惯,心里怅然若失。
“今年回老家过年吧,好多年没有回去过年了。”父母离世以后,我一直都没再回老家过年,看到空荡荡的房子容易触景生情。父母不在,家也不知在哪了。清明节回家祭祖总是在城乡之间往返,从不在老家留宿。久而久之,回家过年成了一种遥远却清晰的记忆,儿时在家过年的那场景那氛围依然那么生动而温暖……
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母亲带着两个姐姐和我们兄弟俩一起生活,只有快到春节时父亲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读高小时就参加土改工作队了,培训班毕业后被分配到遥远的河池地区(现河池市)都安县的一个乡工作。由于路途遥远,那时候交通又非常落后,一年中到春节才有一次15天的假期。所以,每年快到春节的时候,他都会提前往家里赶。听父亲说,从工作的地方回到家里如果顺利的话需要两天一夜的时间,早晨五点多钟就起床从乡下坐班车到都安县城,然后买票转乘班车到宜山县城,这样一路下来,黄昏已经来临,只好在车站附近找个旅社住下,第二天凌晨五点多又赶到车站买到柳州的票,中午时分,换乘绿皮火车到来宾,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马不停蹄地到来宾汽车站买回乡的班车票。那个时候红水河上还没有通往东南几个乡镇的大桥,过往的行人车辆全靠渡轮一趟一趟地来回摆渡。有时候买不到当天的车票就会耽搁一整天的行程。当时在我看来,父亲每回一次家既能坐班车、火车还能坐轮船,心里羡慕极了,想长大后如果可以经常坐火车上班肯定是一种享受,根本就不理解父亲一路奔波的那种艰辛。每次回家过年的父亲先向奶奶请安嘘寒问暖,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大抓糖果分给我们一帮小孩,看到安康无恙的奶奶、欢快无忧的孩子,饱受舟车劳顿的父亲显得更加精神焕发。我和弟弟看到父亲回家过年时,纷纷扑进他的怀里,感受久违了的父爱。他则乐呵呵把我们抱起来、举起来说:我儿子又高了重了。
记忆里,过年最有仪式感的当属拜神祭祖了。
年三十一大早,大人们就开始忙活起来了。杀鸡煮饭烩猪肉,太阳升起的时候,挑着箩筐,装着祭拜用的供品:公鸡、鲤鱼、猪头肉、红糖饭,还有一些糖果饼干和米酒,不一而足。到村口大榕树下的社王牌位,石板雕刻而成的社王头上缠绕着许多鲜红的红布条,据说那是人们挂给它的彩头。在石碑前面的草地上各家各户用簸箕摆上供品开始祭拜,为家人祈福。家家户户都有人往这里涌来,六七个簸箕紧挨着摆开,就像摆流水席一样,东家刚刚收拾完走人,西家接着把供品摆上,短暂而响亮的爆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到临近中午。
贴春联是过年必不可少的。父亲在除夕的早上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剪裁红纸,备墨润笔,开始为家族邻里写对联。我和两个小伙伴在一边帮忙,把一张张一副副写好了的春联摆在地面,用小石块压住,让墨汁慢慢晾干,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父亲持笔挥毫,既好奇又开心。中午时分,家家户户开始贴春联了。通常是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先用木薯粉或者是糯米粉煮成糨糊,用一个小锅装上,左手提着糨糊右手拿着平时刷油漆用的排刷。贴春联很有讲究,灶台上贴“灶王之位”、猪栏鸡舍边上贴“六畜兴旺”、米缸贴“五谷丰登”,有的还在农具上贴“人勤春早”,还有“出入平安”“财源广进”“新春大吉”“风调雨顺”,等等,每一个地方都贴满了鲜红的愿景。最讲究的是大门口的对联,不但要分出上联下联,还要两边对称工整。先在大门的两侧按对联的宽高刷上糨糊,然后再把对联进行比对,哪一个在左边哪一个在右边,有时候还得去请写对联的大人过来帮忙看是否贴对了。大门的对联通常是“一年好景随春到,四化宏图与日新”“爆竹声声辞旧岁,梅花点点迎新年”或“抬头见喜喜气满堂,开门迎春春风扑面”等诸如此类,而门楣上横批有“春禧”“迎春接福”等,这些春联把过年的氛围渲染到了极致。
下午四五点钟时,家人又忙着祭祖了。鸡、鱼、猪头肉、糖果饼一应俱全摆在厅堂八仙桌上,点香燃烛,把全家人都召集到堂前,一字排开,每个人三根香分到手里,大人站在中间带领一家人恭恭敬敬地向祖宗牌位三鞠躬,仿佛祖先就端坐在头上三尺的供台之上,个个神情肃穆,虔诚而谦和,就连平时调皮的小孩此时此刻大气都不敢出,大人嘴里念念有词,大意是今天是除夕了,我们全家老少在这里祭拜祖先,祈求祖先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老少平安!
其实,我们孩子在春节最期盼的是吃年夜饭了。
年夜饭是一年里最丰盛最热闹最愉快的晚餐。一家子围着圆桌端坐,桌上油亮的阉鸡令人垂涎三尺,巴掌大的扣肉、自家的酿豆腐散发出家乡特有的味道,还有腊肉腊肠,放进嘴里一咬,那油汁香味在舌尖上弥漫冬日暖阳的味道……小孩们望着满桌子难得一见的美味,口水直流,但在这样的场合也不敢像平时那样造次,伸手就抓,而是等着大人发话。大人总是把鸡腿分给小孩,把胸脯肉夹到老人的碗里,祥和热闹而温馨的年夜饭就这样开始了。家里到处洋溢着欢快的笑声和节日的气氛。这个时候,屋里的灯光是温暖的,屋外流动的风是香甜的,仿佛微醺的神灵也在安享人间佳节的太平烟火。
年夜饭过后,晚霞开始染红了天边,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嬉戏,奶奶则在厅堂里靠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玩耍的孩子,而爸爸妈妈很快就收拾完餐桌,马上又安排小孩老人轮流洗澡,拿出新买的衣服给孩子们穿上,等到一家人全部弄好后已经是万家灯火了。这时候,厨房里一堆柴火正烧得旺,男女老少围着火堆开启了守岁的时刻。奶奶叨述起以前神秘玄幻的故事,爸爸妈妈和大家分享一年来的欢乐与喜悦,憧憬着来年的希望与美好,孩子们则互相逗趣一些囧事。火苗在眼里跳跃,脸上泛起红彤彤的云朵,屋外一片漆黑,不时会有北风从瓦顶呼啸而过,小小的厨房里一家人其乐融融。还不到十二点,年纪小的孩子已经在大人的怀里酣睡。快到跨年时,父母把煮好的姜糖水和刚刚出锅的大肉粽端到八仙桌上,一对大红烛把厅堂上下照得明亮,一把贡香把天地连接,大人们躬下身子祈福新春大吉、日子红红火火。此刻,迎春的爆竹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偶尔会有一支绚丽夺目的烟花在天空绽放,整个村,不,是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迎春接福的爆竹声里!祈福仪式后,父亲赶紧到村里的水井把新年的第一担水挑回家,把大水缸装得满满的,昭示着在新的一年财源广进、幸福美满。
随着时代变迁,人们过年的观念也在不断更新。比如,年画已经从墙上消失、鸡舍猪栏也没有了踪迹,挑水用的水桶和扁担也进了博物馆,鲜花和绿色植物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成为节日里的一个亮点。很多年轻人为了柴米油盐远离家乡奔波劳累着,回家过年的那份情怀慢慢被冲淡了。尤其是这两年疫情的发生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习惯和观念,倡导“就地过年”让漂泊在外的游子只能遥望家乡,隔空互送祝福。但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根植在心里的家乡情结,已经开花结果,冰雪能封住大路,疫情让生活停摆,却无法阻挡思乡的脚步。
每个游子永远都是家乡亲人手里牵扯着的风筝,是亲人们心里永远的挂念。所以,当老伴问起在哪过年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想到了回老家过年。
回家过年是老人的一种期盼,是孩子对未来的一份憧憬,是家国情怀的赓续……
今年,你回家过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