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垛千堆又万堆,长城迤逦复迂回。散兵线上黄金满,金字塔边赤日辉。”这是诗人聂绀弩笔下的麦秸垛,色彩辉煌,有一种壮丽昂扬之味。
在我眼里,麦秸垛是温暖笃定的。远看,它们是圆滚滚的巨人,守望着村庄;从高处看,像一顶顶金色大草帽,扣在大地上。
小时候,我每年都能目睹麦秸垛诞生的全过程。那时,一到麦收季,我们便被放养在打麦场上,带弟弟妹妹,轰鸟儿撵鸡,照看晾晒着的麦子。我很好奇,脱粒机那两张阔大的扁嘴巴,这一边吞进麦秆子,另一边吐出麦秸和麦粒子。它嚼不烂麦粒,却把麦秆儿挤扁嚼烂成了麦秸,“嗖”一下就飘远了。
刚脱粒出的麦粒润润涩涩,径直进了机器下放置的布袋里;轻飘如云的麦秸,用杈子挑到一边,直到挑成一座座山。等场上的麦子全部打完,人们开始打垛。打垛是个技术活儿,有老把式指挥着:打好圆形垛底,压实,再层层往上挑麦秸。麦秸渐渐升高,有人纵身上垛,接应着不断扔上来的麦秸;一边踩实,一边摊匀,鱼跃一样跳腾着。待麦秸堆高至三米左右时,填高垛心,撒一层麦糠,铺一层长麦秆,再甩一层厚厚的麦秸泥盖顶,抹得光溜溜的。
麦秸垛现身了,仿佛一个大人物,戴一顶大斗笠,又牢稳又有风度。
新一茬麦秸垛立起,宣告了麦收的结束,日子悄悄安静闲逸起来。清晨,我向东边的学校走,朝阳的曦光如红绸子般覆盖了路面,太阳从麦秸垛后升起,阳光像金纱裹住了它的东半面,在地上投射出浓重的影子。这时的麦秸垛,竟有群峰耸立的气势。
没有月亮的晚上,麦秸垛融在了黑夜里。月夜就不一样,尤其暑天,随家人卷着席子到打麦场上乘凉消暑,躺在晒了一天的地面上,真舒坦呐。仰望银河数星星,从西数到东,从东数回来,数着数着就乱了。月光在麦秸垛之间细细地流,好像那里是涌出月光的泉眼。夜晚的大地真静,静得能听见各种小虫的叫声;夜晚的风好闻,带来远处的田野气息和近处的麦秸清香。
那些麦秸垛,在月光下有着柔和的轮廓和交叠的暗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总想,为什么不是坐在麦秸垛旁呢?如若是麦秸垛旁,便意味着已到场光地净的阶段——麦收在仓里,苗长在地里,人坐在月光里,唱歌,听旧事,岂不更美?
冬天,总有几场雪。一刮北风,雪就来了。小孩子们被雪引出门外,也像雪花儿一样撒欢打闹。接天连地的雪,把远山、近水以及打麦场上的麦秸垛都掩在了它的雪衣下,麦秸垛变成了巨大的雪蘑菇,那么嫩,那么胖,看了忍不住想咬上一口。我们钻进麦秸洞,安安稳稳坐着,看飘飘悠悠雪舞山河,那是难得安静的时候。
麦秸垛,被认为富有诗意,是我的一厢情愿,它的出现可不是为了追求诗意的。乡村哲学讲的是实用:做饭时,掏一篓子麦秸引火;鸡抱窝、猪下崽,用麦秸为它们铺一个温暖洁净的窝;脱坯、垒墙、盘火炕,用麦秸和泥,抹出的面儿瓷实又漂亮。麦秸是耕牛过冬的粮草,铡刀一起一落,麦秸便被铡成了段,掺上麦糠,牛咀嚼得有滋有味。对村里孩子来说,麦秸垛是巨大的生态游乐场,可攀高,可掏洞,可隐蔽周旋玩游戏。诗意,只是麦秸垛的一种衍生品罢了。出色的劳动者,在劳动中创造了许多他们自己都没预想到的神奇与美好。
如今,麦秸垛已然消失在时光深处,只剩一脉诗意余响,袅袅萦绕在一代人心头,衍变成了一种散不去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