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说的老山,位于桂中偏东大瑶山深处的老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建立的老山伐木场,鼎盛时期有一百几十号工人及数量相当的家属小孩,是当年这山区小县最大的企业,是一群被冠名为“老山仔、老山妹”童年生长的摇篮。
最初这里的住房是建在半坡上的木板房,后来改建为泥瓦房,又改建为砖瓦房。八十年代中,伐木场改制为采育场,造林为主,而后撤销建制,人们陆续搬离。老山,就在历史的更迭中逐渐冷寂下来,成为所有老山人的故园,心头最为挂念的地方。
前些日,听说老山故地正在兴建别墅度假村。老山的老房被彻底拆除,原有痕迹将彻底消失,我顿觉怅然若失。
回想起五年前那次回走老山,老房子还在,却基本没住户,只有个别留守老人。老房墙上的白石灰经不起岁月的折腾,早已斑斑驳驳,落满尘世的灰。头顶的灰瓦,不堪尘世的寂寞,颓然露出憔悴的愁容,似乎不经意间的一两滴清泪,便可令其愁肠寸断,粉身碎骨。
站在这刻满生命印迹与温馨回忆的亲情所在处,多少年来一直魂牵梦萦的老房前,不觉思绪万千──
我们曾经的快乐时光,就是在这房子里打发的。砖墙灰瓦的老屋,看似老旧,但曾是我们最好的居所。冬天,有母亲胸怀般的温暖;夏日,则为我们蓄满阵阵的清凉。最喜的是来场不大的雨,静卧在粗陋的木板床上,透过隐约的白纱帐,眼帘里的灰瓦深邃而绵长,如同漫长的岁月朦胧在心底。
在一排破旧老房中部的一间老房子前,坐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日光如流水般轻轻漫过老人脸上的沟壑,缭乱的银发如冬日的败草般杂乱地挂在脑门。
当我走过他身前时,我点头报之以微笑。老人睁大浊眼看着我,微皱着比银发还颓败的双眉,似乎也想要在干枯的记忆里辨识我是谁,又或者是他已经许久未见陌生人了。漫长的岁月,让我与曾经很熟悉的人和物之间有了微妙的陌生感。
老人也向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浑浊的目光追随着我的身影缓慢移动着,如头顶的斜阳轻轻飘落在我的身上,可是,我并不感到温暖,有的只是难言的凄凉。
“您稀客,找谁呀?”背后传来一声询问。我转身回望弯腰驼背的白发老人,脑海里快闪搜寻,却记不起他年轻时的模样。“不稀客,我找我自己。”我客气地回答。他眯起眼睛奇怪地看着我,自言自语:“哪有找自己的?”
心头五味杂陈,步伐有些飘飘然。在犹豫的步履间,出现眼前的老河掀起我心头微微的喜悦。
老河在历史的光荫中不知流淌了多久,是一条没有名字的小河,我姑且称为老河。老河水源丰富,水质清澈甘甜,常年满足着场里几百口人的吃喝浣洗。每日天蒙蒙亮,便有场妇来到河边浣洗衣服。她们边洗边唠家常,唠到兴奋时,不时可以听见清脆的笑声夹杂在棒槌拍打衣服的“啪啪啪”声里。
老河上架有一条小木桥,我们都得走过这条桥去半坡上的学校。桥的一头正对着小礼堂,放电影、演戏、开大会都在这里。小礼堂的两侧分别是工人宿舍和大食堂。傍晚时候,场部的一对高音喇叭按时播放着时事新闻和歌曲,小礼堂门前经常会聚集着男女老少。大家在桥头河边随便找个地方,你一言我一语,唠着家常,把夜晚时光的脚步扯得很慢很长。但一般只扯到星月布满天际,露水刚湿额头,调皮孩子们的游戏玩兴正浓,大人们就会呼儿唤女喊回家去。闲扯的时间不能太长,因为大山里虫蛇多,蚊子多。
携着甜甜的记忆,我小心地向着老河一步步走近,如同走向一位阔别已久的老人,心头缀满难言的沉重。
小时候,我们这群毛孩子喜欢背着大人下河游泳戏水,摸鱼捉虾钓螃蟹。攀伏在有石崖的河沿,瞧着清澈的河水映出头顶上的蓝天和两三个小小的脑袋,守着潮湿的石壁凝结出晶莹的水珠,逐渐变大变圆,最后划过眼眸,悄然坠落入老河的深沉里。有时随手拾起小石子扔到河水中,激起浅浅的水花,把河中的蓝天以及小小的脑袋,晃成一圈圈朦胧的波纹。然后,便可听见河水里传来我们清脆笑声的回音。儿时的记忆总是如此的醉人,哪怕只是一小段残缺不全的片断都足以令人流连。
伫立河沿,我似乎又抓到一丝丝逝去的岁月。老河崖壁的石缝间依旧潮湿,一株株蕨类绿意婆娑,伸展着羽翅般的身姿,尽力地在河水里映出自己的妖艳。头顶的蓝天依旧那么小片,三五枯草漂浮其间,它努力地采撷蕨类的妖艳来装饰自己,可是,纷纷尘世的埃在不经意间落满它憔悴的容颜,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在老河里搜寻自己的笑脸,然而,眼帘里似乎只有不尽的沧桑。我感觉就像那老人脸上的沟壑,以及他焦渴的双眼,微微嵌入我的心间,抹不平,解不开,如生命中的一个千千结。
有些茫然,如同坠入深井的羔羊,望着井口大小的天空,绝望地叫着喊着。忽然,耳边飘着熟悉的呼唤声,隔着老远,且不甚大,但于我而言,却是那样的清晰,那是发自我的心底——是母亲,是母亲在呼唤儿子的声音。
我抬头,起身,理清杂乱的思绪,寻着母亲的呼唤,一如儿时般,迅速跑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