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来到阳江工作生活已近三十年了。一直以来因为工作忙,因为阳江距离家乡比较远,交通不便,故而在这近三十年里,除了春节回去过五六回,这吃粽子的端午节,竟然没有回过一次,所以每到端午节,总是特别想吃家乡的粽子,尤其是那用料讲究、做工独特、油而不腻、别具风味的灰粽。
在我看来,家乡的灰粽,似乎是可以申遗的,因为那用料和工序,太讲究了,其特别之处在于:糯米、糯米草灰、糯米草芯,一品三用,不可或缺。意思是,我家乡的灰粽,必须要有糯米饭味、糯米草灰味、糯米草味。缺其一味,就不能算是家乡正宗的灰粽了。儿时母亲做的灰粽,可以说是这种灰粽的代表。
所谓糯米、糯米草灰、糯米草芯“一品三用”中的“一品”,就是那米质很好的高秆糯米品种。记不得那高秆糯米品种具体叫什么名了,只知道因为禾秆高而被叫做“高秆稻”,其禾秆差不多有成人高,成熟时谷粒饱满圆润,脱谷皮后米粒乳白色,犹如一粒粒珍珠,单是用之煮成的糯米饭,就非常酥软可口。那时,因为已经实行包产到户了,所以几乎每家每户,都要种植差不多一亩田的高秆糯米,以备节日之必需。在我的家乡贵州都匀一带,春节时做糯米粑、端午节包粽子,以及建新房或婚嫁丧娶等红白喜事做糯米饭,制作盐酸菜和糟辣酱所用的甜酒,都要用到糯米。那时在农村,糯米几乎家家要备着,必不可少。一个家庭里,如果当年所种的糯米稻因为种种原因失收或减产,那来年的日子,总免不了向东家借西家借,还要说尽好话,借了糯米甚至必须还糯米,用钱买或者用其他粮食、物品抵都不行,因为那时的市场上,卖的糯米不多,而一年里一个家庭所用糯米的量,大多上百斤,自家不备有,那是很麻烦的。
田里种有糯米稻了,到收割时还要特别选那长得高、长得长、长得健康的糯米草备着。因为这糯米草,是来年端午节包灰粽所必不可少的物料。所以,在秋收时节,在收割糯米稻子时,总会看到这样的景象:大人们先要在稻田中寻找那些长得高的,把草芯带谷穗一起抽拔出来,一扎一扎的,脱了谷粒后,稻草芯晒干放到阴凉干燥处存放着,来年端午节包捆粽仔要用到它。与此同时,还要特别选那些未倒伏、未沾泥水的糯米稻草,离泥高一点割下,晒干后存放好,来年端午节包灰粽所用的灰,必须是糯米草烧成的灰。没有糯米草灰,就做不出家乡味道的灰粽。可以说,秋收时节,选好备好糯米草及其草芯,是一项重要的工程。而到了现在,因为高秆糯米稻易倒伏、产量低,很多人家为了高产而选种了矮秆新品种。不过,多年来,高秆糯米稻因为其米质和草、草灰口感好,其稻草芯长、细、软而牢实易于包捆粽子,所以也有人家特意留种自种一些。近年来,更有人以此作为赚钱的小产业,专门种植高秆糯米稻,收割后,稻米、稻草、稻草芯“一品三卖”。甚至,因为高秆糯米草芯是端午节包捆粽子最传统最理想的“草”,供应量少而“一草难求”,价格还高过糯米。
端午节包灰粽,是要下一番功夫的。端午节前几天,采集新鲜的粽叶备用;拿出准备好的糯米,用细筛子筛掉一些细碎的米粒,动手拣那些没有脱掉谷皮的谷子和没有筛掉的一些泥沙碎石后备用;把上一年秋收时存放的糯米稻草找出来,拍打掉上面的灰尘,烧成灰,收集到盆子里备用;稻草芯则用热水泡一泡,然后洗干净备用;取适量生花椒和大蒜等锤烂,加入适量的盐、酱油和水,制成调料汁水备用。家乡的灰粽,必须要有猪肉做馅料才好吃。所以,端午节前,村里总有人家杀猪,卖给村里人包粽子用。不管是灰粽还是白粽(指不用糯米草灰调味做的粽子),有肉做馅料,自然都好吃,但灰粽尤其不能无肉。有新鲜猪肉固然好,但如果没有新鲜猪肉,用春节时留下的腊肉做馅料,也别有风味。因为糯米怕油,有点油味,粽子煮起来容易软熟,所以不管用新鲜猪肉还是腊肉,最好是带点膘的,五花肉最妙。万事俱备了:用适量稻草灰和调料汁拌糯米,以米变黑润为好,并尝一下,盐味要略重一些,熬煮后不至于味道寡淡;用调料汁浸拌猪肉,于是就可以包粽子了。
这个时候,我特别佩服我的老祖宗们的智慧:他们是怎样尝试出要用糯米草灰来浸染糯米、用糯米草芯来包粽子,一品三用,包出的灰粽才有好味道?
所以,如果用的是高秆糯米,用的是糯米草灰,用的是糯米草芯,用的是新鲜粽叶,又有新鲜五花猪肉做馅料,那做出来的粽子,味道一定美妙绝伦。
煮粽子,也讲究火候。那时是用大锅煮,烧的是木材,要熬煮好几个小时,以筷子直插米粒相粘、熟软不烂为宜,太过软烂或者米粒相分、夹生不熟,都不好吃。通常是,端午节的头一天,母亲早早把各种包灰粽用的料备好了,下午或者晚上开始包粽子,我们小孩子想守夜等母亲把粽子包好煮熟了吃上一个解馋,但往往是,到了深夜十一二点,眼皮子就不听使唤不争气了,瞌睡得熬也熬不住,母亲也一个劲要我们小孩子睡觉去,说天亮了起来就能吃上了。果然,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太阳已经三丈高了,满屋子里,弥漫着灰粽独有的味道,口水就不自觉地在口腔里打转,于是飞快地起床,脸也不洗就拿起母亲早就凉好放在盘子里的粽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糯米饭味、糯米草灰味、糯米草味、新鲜猪肉或者腊肉味、花椒味、大蒜味、新鲜粽子叶味,融于一体,熟软、入口小嚼即化、油而不腻,实在美味极了。曾经,儿时的我,十二三岁的我,竟然一口气可以吃三四个大灰粽;曾经,儿时的我,认为世界上最好吃、最美味的食物,就是母亲做的灰粽。
家乡的灰粽,母亲做的灰粽,于我,是不可替代的美味,是可以申遗的美食,是忘不掉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