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牛充栋
家有藏书,该是一件雅事、乐事。但烦恼也不少,主要是房价高,房子的空间有限,随着买的书越来越多,书慢慢从书房溢到卧室,然后溢到过道、铺到客厅。每次打扫卫生,清理家什,家人都免不了与我嘀咕几句,不知不觉,就会发现不是自己也不是孩子们,而是乱堆乱放的书变成了家里的主人。
最能打击藏书热情之一的,莫过于搬家。每次搬家,就会想起小学语文老师教的歇后语:孔夫子搬家——净是书(输)。有个成语叫“汗牛充栋”,语出唐代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原话为“其为书,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形容藏书非常多,堆放可高至屋顶,搬运时累得牛马都冒汗。我的书当然没有那么多,如果用牛和马搬运,大概率也是不会出汗,但是要是让人肩挑背扛,汗飚则是肯定的事。
女儿出生的那年,实在没脸再继续窝在单位的单身宿舍了,只好出去租房住。租房在二楼,我和侄子两人商议一下,决定不请人了,自己给自己打工,十几箱书扛着也还过得去,就多喝了几瓶水而已。
过了一年多,房东抬高租金百分之二十,说行情如此,还说每季度催房租太麻烦,要求一次提前交清一年房租。这样让我很为难,倒逼自己去买房,想想这辈子总得有一个自己的窝,才算是安居。找了大半个金城江,东拼西凑借钱,最后选了一个临江的、宽敞透光的二手房,但有个很大的缺点,就是房子在八楼,而且不是电梯房。这次搬家麻烦可大了,藏书暴涨至二十几箱,我和侄子两个人看着吃不消,就电话咨询搬家公司。搬家公司问搬到几楼,有电梯没?我们如实相告,对方开价是人工搬运,每一百斤八十元,我们顿时傻了眼。那时,经常有外地拉板车或开小货车在金城江路边摆摊卖书的,不像新华书店按码洋卖,而是直接打出广告牌是论斤卖,一市斤十元,折算下来,搬书和买书的价格几乎一样了。
每逢遇此情形,我就要被家人“吊打”一番,哪个都可以当面反问我一句,也没当官也没发财,要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搬得动你就自己搬。那时还没有过世的父亲也经常这样唠叨我,说你看隔壁家谁谁谁去技校学习半年当了电工,当厨师的开挖掘机的安装水电的,都开了几部小车回家了,你读的什么大学,家里堆了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每次我都只能自嘲和苦笑,心想你们没看书也没见你们有多厉害。如此这般,几番折腾,家有藏书、汗牛充栋已不再是一个褒义词,倒是变成陆游诗中所说的“汗牛充栋成何事,堪笑迂儒错用功”了。
无限之书
其实说起来读书应该是一件美好甚至是奢侈的事。中国古人发明了纸张和印刷术,极大地推进了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试想要是还用竹简、羊皮来记事写书,那该有多可怕。事实上教育和书籍走入寻常百姓家,其实是一件很“现代”的事情。读书人在古代中国有着很高的地位,虽然也出现了范进中举和孔乙己这样进入语文课本的反例。很多农村出来的孩子,也都是借着读书实现了“鲤鱼跳龙门”。查一下历史数据,新中国成立之初,全国80%以上的人口是文盲,农村的文盲率高达95%以上,有的地方甚至十里八村都找不出一个识字的人。谁能想到,教育事业的全民普及和现代科技日新月异的发展,反而会让人生出嫌弃纸质图书的事来。
对,我要说的就是数字科技和互联网的发展,它们在近二十来年跃进式的繁荣和普及,极大地改变了知识的媒体存储和传播模式,甚至于彻底颠覆了人们的认知想象和生活方式。
每到世界读书日,我们就会在互联网上看到广泛流传的改编自博尔赫斯一句诗的名言:“如果世界上有天堂,那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人们是想说明,坐拥图书馆,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不得不惊叹这位阿根廷前国家图书馆馆长、著名作家未卜先知的超人智慧。那时,互联网还没有出现,博尔赫斯写过一篇叫《沙之书》的短篇小说,说有人从一位上门兜售图书的人那里买到了一本稀罕的书,这是一本奇怪的书,一本“无限的书”,它既没有第一页,也没有最后一页。它的页数是无限的,无论怎样翻,都找不到第一页和最后一页,“卖这本书中之书的印度人称它为沙之书,因为不论是书还是沙子,都没有开始或结束”。在另一个短篇小说《巴别图书馆》里,博尔赫斯形容宇宙的形象是一个“由数目不明确的、也许是无限数的六面体回廊构成”的图书馆,人们在其中四处漫游,为的是寻找他们心目中唯一的那本书,也许是一本“目录的目录”。他们徒劳地向各种不同的方向走了一个世纪,“有人提出一种退一步的方法:为了找到甲书,先查阅指明甲书所在地的乙书。为了找到乙书,先查阅丙书。就这样查阅下去,一直到无限……我就是在这样的冒险中浪费和消磨了我的岁月的。”
互联网的出现,印证了博尔赫斯所写的已不是虚构,而是活生生的现实。现在,借着一台电脑或一部智能手机,人们就可以享受坐拥全世界知识的待遇。而互联网正是这样一本没有封面和终页的沙之书,一座让人进入就永远读不完,也永远找不到起点和终点的“巴别塔”城。
而电子书和电子阅读器的出现,也让很多嗜书如命的人从此告别房价寸土寸金的奢侈和书卷汗牛充栋的辛劳。有些事的发生简直令人啼笑皆非,有一次,在周末金城江龙江河边的路边摊上,我看到一个卖鞋老板转卖书店处理的旧书,翻看了一下,最后我瞄到有一盒精装版《中外经典视听图书馆》。拿到手中来看,简介上写内收CD10张,定价3980元,收藏电子图书12000余部,可听可读,号称能满足人一生的读书计划。据说若转换成传统图书将价值48万元,需500平方米房间摆放。支支吾吾问老板怎么卖,老板爽快地挥手说:“10块钱拿去!”
少年追梦
但不论互联网和电子书如何更新迭代,我觉得最亲切的仍然还是纸质书,对自己喜欢的书,捧在手心,那种方正有型、墨香芬芳的熨帖质感,是任何电子书都取代不了的。
这着实是因为少年时代的书籍匮乏给带来的偏执。少年时代若有一个难以实现的梦,人就会一直惦记着,等到机会来了,就会努力去补偿圆梦。正如叶灵凤在《读书随笔》中所说的那样,“真正的爱书家和藏书家,他必定是一个在广阔的人生道路上尝遍了哀乐,而后才走入这种狭隘的嗜好以求慰藉的人。”
在读高中之前,我在乡下的中小学校几乎没有读到过任何课外书,除了一些连环画、小人书,学校发的课本差不多是唯一的读物。到了高中,学校倒是有了一个图书馆和开放阅览室,图书馆不开放,隔着借书台,肉眼能看得到就前面三排书架,大部分书籍年代久远、陈旧破烂。书每周可以借阅一本,阅览室是放学后开放一个小时,但摆放的大部分是行业类的报刊,并不太适合学生阅读,所以也就浑浑噩噩,没有什么收获。倒是记得到了高三,因为转到了文科班,学校图书馆上架了一批新的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散文丛书”,我就一一借来浏览,粗略地知道了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俞平伯等现代作家。真正对我影响更大的反而是杂志,《青年文摘》《读者文摘》《辽宁青年》《通俗歌曲》《散文诗》,这些成了我真正的文学启蒙。一直记得高考结束后,我买的一期《青年文摘》,选登了卞之琳的《无题诗》四首,颇契合当时等待分数决定人生命运的心境,其中一首一直惦记到现在,念念不忘:“三日前山中的一道小水,/掠过你一丝笑影而去的,/今朝你重见了,揉揉眼睛看,/屋前屋后好一片春潮。//百转千回都不跟你讲,/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载你/你的船呢?船呢?下楼去!/南村外一夜里开齐了杏花。”
多年后,我代二姐去参加学生家长会,在外甥的书桌看到几本励志的青春杂志,就想起20多年前自己读过的那些杂志。那时是杂志给了我们这代人以课外知识的传播、审美的享受和智慧的启迪,带着我们这些从乡下来、才十几岁的懵懂少年,一步一步认识世界、看懂内心,不断成长。那种在迷茫中手捧书卷、酷爱思考人生的形象,让我想起一个朋友给我发的一段话,应该是看了村上春树小说《挪威的森林》后的感想:“渡边君还是渡边君,就像我们只是自己,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永远都不会变。小说、电影,一样的,一个叫渡边君的人,在一段时间里,爱沉默,一个人看书,或者静静凝望,若有所思。”
洛阳纸贵何暇计,每阅书摊不忆乡。在那书籍匮乏的少年时代,一期期新上市的当月杂志,多彩多姿的封面、内容丰富的美文,如同季节里的花,如同街上变幻的服饰,如同一个通往未知远方的窗口,曾陪着我们度过艰难而美好的青葱岁月时代。不管时空怎么转变,世界怎么改变,以后无论到哪里,做什么工作,也无论有多忙多苦多累,都要记得,还要像年少时那样,借着藏书和阅读,给自己一个可以放飞梦想的空间。
韦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