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诗人谭夏阳的新书《李白来到旧金山》,让我惊觉中国的古诗词竟然可以这样翻译,这样理解,这样别有风味。在外国人的翻译下,中国久远的古诗勃发强大的生命力,充满了现代感。
谭夏阳以中国古诗外译后的陌生面孔,带给读者全新的审美和思考。《李白来到旧金山》讲述了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寒山、苏轼、李清照、陶潜和谢灵运等九位中国诗人,对西方诗歌运动产生深远影响的旅程,对各位诗人在西方的形象进行了一次重构,描绘了他们在译介过程中所面临的种种问题及其变化过程。
兴之所至,我把杜甫分别经美国王红公和墨西哥帕斯翻译所呈现的《旅夜书怀》和《春望》,发给二十位从事中小学语文教学或教学研究的老师(有两位是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询问他们这些古诗外译(经回译)对语文教学是否有借鉴之处,若学生这样翻译能否拿到高分。
老师们对此颇感兴趣,现择其中四则看法来分享:
其一:从中看出译者及回译者有很好的文学功底。读这两首翻译诗,感觉可以降低学生对古诗理解的难度,解决学生阅读古诗词的畏难情绪。但韵味感觉少了些,内容上也丢失一些。教学上可以对照着让学生来阅读品味,从而加深学生对诗词的理解。准备以作业的形式让学生试试译诗给外国人看,算是发挥学生学习主动性的一次尝试。
其二:我上课偶尔也会把诗词翻译成英语,感觉两种文化在这样的碰撞中,会迸发出另一番趣味来,至少可以拓展孩子们的思维。用这种方式,尽管会有对比,但也有英语无法翻译到的意境美,如春江花月夜,如人迹板桥霜等。
三、感觉这样翻译更加容易理解,但翻译者本来就是一个诗人,对古诗的理解有一定的深度和造诣。
四、这种回译其实是给搞研究的人做参考的,目的是比较中西诗表达的不同。借鉴一下可以,但作为诗歌的学习,特别是有升学任务的学生,肯定是以原作及原译为主。
我展示给老师们的,只是“中国古诗的异域新生”的一个小小示例。老师们对此有肯定,甚至有借鉴与尝试的勇气。也有老师因担心学生考试的分数而持否定看法。
我们自豪于泱泱诗歌大国,向往“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诗才,在大多数国人心中,古诗才是真正的诗。祖父母、父母让小孩表演背诗,多半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却几乎没听到过,有小朋友一上来就背“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已然进入二十一世纪,而我们的诗歌教育仍然停留在一千多年前。
的确,古诗以精炼的语言、丰富的想象、真挚的情感传唱千年,经久不衰。也正因为古诗的极简、极美,从而造成教学与学习的两难。时至今日,教授古诗文似乎都是“字字落实,句句过关”,能背诵会默写。这种胶柱鼓瑟的刻板解读,让古诗这座宝藏的光华还未能照进学生的现代生活中。
一直以来,古诗的教学与现代诗的普及,就像井水和河水,没有交融。
高考作文“文体不限(诗歌除外)”,把诗歌摒除在“十年寒窗为今朝”的背水一战之外,诗歌的边缘化和我们引以为傲的诗国,是如此的隔膜。诗歌创作,在人生中最富激情的青春年华被束之高阁(就目前我国的考试制度来说,考什么学生才学什么)。就算高考出现过诗歌类命题作文,如2020北京高考试卷微作文题之一:请为新冠疫情期间的快递小哥写一首诗。历经大考小考的学子们,不知会双眼放光,还是措手不及呢?也不知当年有多少学生选择写这首诗。
现当代诗歌写作边缘化不仅仅是某一考区的问题,而是整个语文教学的现状和困境,也是我国现代诗发展的尴尬问题。古诗的教学、考试与现代诗的普及仍然是壁垒森严的。
如此,《李白来到旧金山》是可贵的。中国古代诗歌在西方的“历险”,谭夏阳写了,读库出版了,才有这本趣味盎然的“中国古诗新生”的普及读本。作者从全新的现代视角出发,帮助读者重新认识古代诗人和古典诗歌的价值所在。
谭夏阳的匠心独运和深厚文学功力,使得《李白来到旧金山》这本书为中国古诗的现代化呈现,向普通读者提供了新模式。谭夏阳曾经谈到这本书创作的初衷:他设想让国内读者通过外国人的眼光来重新打量我们的传统诗歌。对于本书的定位,他始终坚持不偏向学术,去学院化,尽量做到深入浅出,让大众读者看得明白。
作为诗人,谭夏阳在内心深处缔造了一座联通古诗和现代诗的桥梁。借助一名学者对他创作本书所具有的才华评价:一个是眼光,一个是学养,一个是诗心。
中国古诗在海外传播历史近两百年,相关资料不说浩如烟海,起码也是汗牛充栋。如何选取材料?谭夏阳在访谈时谈到,仅仅在搜集资料、考证研究上就花了十年时间,积累相关书籍近两百本,可见作者的慎重和严谨。大量的考证、爬梳、分析,选择与扬弃,显示了作者独到的眼光和关于此题材的丰厚积累。本书语言鲜活有意蕴,也提升了可读性和愉悦感。
诵读古诗,我们并不陌生,甚至习以为常。但是,对大部分学生来说,考完试,所学古诗又回到了唐宋,不留踪迹。谭夏阳提出了大胆的设想:如果我们试着换个角度来诵读这些古诗,譬如用外国人的翻译来诵读,会有何变化?
作者最大的尝试,就是为读者阅读古诗提供一个全新的切入角度。《李白来到旧金山》选取了外国汉学家翟理斯、艾兹拉·庞德、阿瑟·韦利、陶友白、王红公、霍克思、加里·斯奈德、华兹生、宇文所安、大卫·辛顿等人的翻译,重新进行了汉语回译,原本那些方形矩阵的古诗从外(形状)到内(语言)都变了面孔,显得生气勃勃,成了与我们生活贴近的现代诗。
此书写作,被谭夏阳喻为一趟探究诗歌文本的旅行。他以其诗人的敏锐,探究英译古诗中的误读、变形和创造,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阅读、理解古典诗歌的路径。且看谭夏阳在《王维:无我的争辩》呈现外国诗人、学者翻译的《鹿寨》,此诗短短二十字,却有二十一种不同的外国翻译。在此选取三首译作以飨读者:
空山:
看不见一人。
然而——听——
人语与回声。
返照
穿过幽暗的森林;
再一次闪耀
于青苔,之上。
(美)加里·斯奈德/译)
不见一人。空山之中,
人声若断若续,别无更多。
照进这深林中的,晚阳的
光芒闪烁在青苔上,冉冉升起。
(美)大卫·辛顿/译)
在这山上见不到一人。
只有人语声,远远的,可以听到。
深深的森林。夕光:
它照亮青苔,绿色,升起。
(墨西哥)帕斯/译)
古诗外译之妙,读者可跟着作者潜入书中去“探险”。
谭夏阳写道:艾略特·温伯格认为,翻译是一种阅读阐释行为,任何阅读阐释都要融入阐释者的智性与情感,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阐释,因而也就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翻译。“翻译不只是从字典到字典的跳跃,还是对诗的一次重构。”
反观我们常见的古诗教学,逐字逐词逐句“准确”翻译出来,诗歌的意思出来了,但硬邦邦的,缺乏想象力和艺术感,失却了诗的韵味。当你跟着九位诗人畅游在外国诗人的脑海中,去领略中国古诗的异域新生,你会体悟到谭夏阳说的:把诗歌译成诗歌那种遥远的神交,一个人以自己的心灵来体认另一个人,以自己的言说来传递对方的声音——从而创造一种奇异的“语言的回声”。
“伟大的诗歌正是在不断的变形、不断的翻译之境中活着:诗作死于穷途末路。”(艾略特·温伯格)。中国古诗多娇多彩,光《全唐诗》就48900多首,怎样“激活”古诗,内化为孩子们内心的丰润,唤醒深潜于心底的诗意?
我认为,这是古诗对接现代诗普及的一种探寻,打通古典性和现代性之间的隔阂是古诗教育的精神还乡。学生的现代诗教学,对教师的文学修养和诗歌感悟更是一种考验。由此看,谭夏阳这本《李白来到旧金山》,对从中国古诗的喜爱迁移到现代诗的阅读和创作上来,是颇有启迪和感染力的。
这是本设计精美的书。“李白”和“中国古诗”如基石稳稳地至于封面的右下角,封面正中飘动的河流流淌着英文,它默默地宣示:流动起来,升腾,生长……
附杜甫的《旅夜书怀》和《春望》外译诗:
旅途夜思
(美)王红公/译
沿着江岸,微风沙沙地
吹拂苇草。我的
孤舟的桅杆耸入
夜空。繁星在荒漠的
水上绽开,月光随着
汹涌江水奔流。我的诗
使我成名而我已
衰老,多病且疲惫,来回
漂荡,我就像一只鸥鸟,
迷失在天地间。
(王家新/回译)
春望
(墨西哥)帕斯/译
帝国已然破败,唯有山河在,
三月的绿色海洋,覆盖了街道和广场。
艰难时事,泪洒花间,
天上的飞鸟盘旋着人世的别情。
塔楼与垛堞倾诉着火的语言,
家人的书信堪抵万金。
搔首时,才觉细细的别针,
别不住稀疏的白发。
(宋柏年/回译)
冯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