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天,和朋友开车经过故乡。刚想把故乡介绍给他,却发现已迷失在故乡陌生的环境中了。原来故乡那片海边滩涂,现在几乎全变成了一个个鱼塘,差不多都要与海陵岛相连了。我心里焦急起来,连连叹息:“唉!我怎么找不到故乡了呢?故乡的海成了这个样子,故乡的人到哪里赶海呀?”朋友安慰道:“有了这海量的滩涂,你的乡人哪里还用得着赶海!”我一听,急得团团转的心顿时平静下来,就喜悦地说:“但愿如此!但愿如此!”话刚说完,一丝遗憾竟由心底涌起:不用赶海,赶海的故乡就再也回不去了。
故乡与海陵岛隔海相望,就在海陵大堤入口的东面。村子的西北面有一条北位河,一到夏天就荷叶田田,荷花飘香。向南面走过长约300米的田间小路,登上围海大堤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边的滩涂上有着各种各样的海产品。小时候,不管春夏秋冬,只要大海退潮了,一有空闲,我就和村里的孩子相约去赶海。
泥虫,是家乡味道鲜美的海产品之一,一般生活在红树林里面。记得五六岁时,我们刚扛得起锄头就学着长辈去红树林外边挖泥虫。但纯粹是玩耍性质,家里人也不指望我们这些小屁孩能挖到什么。可是,玩上半天,我们大抵也可以挖到半碗,只是太吃力了。因为泥虫都藏在很深的泥土里,而且那些海泥黏性很高。我们选一块有着许多圆圆小洞的泥土,一锄头下去,要喘一口气才能把泥土挖上来。因为动作太慢,很多泥虫不等我们看见,就缩回小洞里去了,只能偶尔抓住那些来不及逃跑的。尽管有着许多泥虫的红树林成了小孩子热切的向往。但我们挖泥虫,是绝对不敢进入红树林的。故乡的红树虽然不算高大,一般高约两三米,枝桠相连十分茂密。一走进去,小孩子很容易迷路。而且那些支持根、呼吸根长得到处都是,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摔跤,或者被早已折断的枯树根戳伤脚。所以只有成年人才敢钻进去挖泥虫,或者掏海鸟蛋。我们这些小女孩去赶海,就只能遗憾地与红树林擦肩而过,而且都得小心翼翼,防止受伤。
小孩子去赶海,最适合是捡螺仔和捉鲦仔。
螺仔有青螺和白螺两种。青螺仔像小孩小指般大,白螺仔则比小孩子的小指还小。两种螺仔的尾部都是尖尖的,形状、大小相似,只是颜色、嘴巴不同。以前,小贩到我们乡下收购,两三分钱一斤。现在,根本没有人捡,也没有人卖。那时,两种小海螺却是我们一家大小的美味。我经常在下午放学后就到海边捡螺仔,太阳下山之前,可捡到两三斤,装满一个小篮子。第二天一早,曾祖母就会把螺仔煮熟,再从勒树上摘一根又硬又尖的针刺,把螺仔肉挑出来。中午放学,一回到家,就可以吃到清甜可口的螺仔肉了。
鲦仔学名叫跳跳鱼。故乡的海里有狗鲦、鉴鲦、花鲦三种。狗鲦土黄色,是三种鲦仔中体型最小的,却是我最喜欢吃的。在青黄不接的三四月,背着用稻草把口子堵得严严实实的鱼篓,到海边滩涂里捉一两斤肥肥的狗鲦回来,一煮熟就露出满肚子金黄的鱼卵,那鲜美的味道就算是王母娘娘拿仙桃来交换,我也是不答应的。鉴鲦青黑色,比较瘦长,一看就不大好吃。鉴鲦和狗鲦比较容易捉,我们只要看见它们走进洞里,先用手堵住洞口,再用脚往洞后用力一踩,就可逮住它。春天刮东南风的夜晚,父亲和村里的其他男人就会打着手电筒去海边照鉴鲦,收获颇丰。花鲦个儿最大,淡蓝色的鱼身上有淡淡的花点,像穿着淡雅衣服的美丽姑娘。可是,你千万不要被它漂亮的外表所迷惑。它习性狡猾,弹跳力极强,喜欢生长在膝盖深的海泥里,最难捕捉。我看见一些外地人,用竹织的鲦笼,放在滩涂上捕捉它;我们本地人没有这样的工具,是很难捉到的。
小时候我最喜欢跟着父亲出海捕鱼。父亲每次赶海,总把渔网挂在肩膀上,背上大大的鱼篓就昂首阔步走出家门。我只管乐颠颠地跟在父亲身后就行了。父亲撒网捕鱼一般会选一个有厚厚海沙的地方,人踩上去,就像走在硬地板似的,还要有膝盖深以上的海水。父亲的渔网一撒进海里,不久奇迹就出现了,一些两三指大的鱼儿就在网上拼命挣扎,溅起一朵朵浪花,想要挣脱渔网的束缚。这时,父亲会叫我去把鱼儿从网上摘下来,放进他背着的鱼篓里。
最刺激的赶海,是我和小伙伴相约去“捉泊”。“捉泊”一般在炎热的夏天。那时,我们才七八岁,还干不了农活,当长辈们都忙着夏收秋种的时候,家里的菜碗就指望我们了。
“泊”是一张长长的网,有的可长达几百米。涨潮时,泊主用小船载着泊来到海边,挂在原来埋好的一根根竹竿上,牵成一个直角,下面用泥巴压牢。退潮时,人把鱼往直角里赶,就可收获围在里面的鱼虾蟹。村里没有人围泊,我们便跟在围泊的外乡人身后捉鱼,这就是“捉泊”了。不过,大鱼大虾都是围泊的人先捉了,我们只能捉一些漏网的小鱼小虾。我们还不能跟得太近。太近了,围泊的人就会用海水泼湿我们的衣服。有时,甚至用海泥和着海水泼在我们的身上,我们很快就成了泥人。就算如此,我们也心甘情愿成为小泥人。为了盛满家里空空的菜碗,为了劳累一天的亲人有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们非得跟紧点不可。我们个子矮小,方便钻在网根里捉鱼。网根下有许多小鱼小虾,有时还可以踩到螃蟹和蛤蜊。但也有可能摸到鬼婆鱼,那就倒霉了。因为鬼婆鱼的刺会扎伤手,不但会出血,还会痛很久。
“捉泊”的过程如此紧张激烈,好像要从别人手里抢走一些鱼似的。但是,围泊的人不恼,我们也不怒,仿佛没有这一泼一抢,显得太没意思了。有时,他们见我们古灵精怪的样子,还会高兴地夸上两句,泥水也少泼一点。他们稍一放纵,我们就跟得更紧。当我们把小小的鱼篓装满后,那种内心的满足简直无以言表。
“捉泊”是如此有趣,但是“捉泊”前后与小伙伴们一起玩乐也挺有趣。比如到菜地里摘甜瓜,到番薯地里采白花籽,都是我们每次“捉泊”前保留的节目。
往往距离退潮还有很长时间,我们就背着鱼篓,拿着捕鱼工具出门了。但那短短的几百米路程,我们走了小半天还走不完。我们先到每个小伙伴的家里菜地察看那些甜瓜的长相,然后看谁家的甜瓜长得好,就摘谁家的来吃。甜瓜凉凉甜甜的,在赶海前吃上一两根是清热解暑的美味。吃完了甜瓜,我们就到番薯地里一边疯跑,一边采摘酸甜的白花籽吃。白花籽有小小的白色五瓣花,一般长在番薯地里。它会一边开花,一边结出圆圆、小小的果实。白花籽花期很长,可以从仲春一直开完整个夏季。白花籽的果子刚开始是绿色的,成熟后就变成黑色。有一种白花籽自始至终都是绿色的,只是到了成熟的时候才稍稍变淡,好像透明的碧玉。这种白花籽的果实最甜,我们就特意寻找它的果实来吃。
“捉泊”回来后,我们会到北位河里一边洗澡,一边挖莲藕吃。会游泳的小伙伴负责潜入水里拔莲藕,我这个旱鸭子则蹲在河边把衣服洗干净,坐享其成。吃完了莲藕,我们还会在河里玩水。有一次,大家鼓励我学游泳,可我刚往外游去,河水就把我往河中拖,只得慌忙喊救命,逗得同伴哈哈大笑,从此就再也不肯学了。
少年时的赶海像晴朗阳光照耀着我平凡的人生。可惜,现在的故乡再也不能让我重拾这份美好。那天路过匆匆一瞥间,我也没看见荷花和红树林的影子。当年天然去雕饰的海边滩涂,已被一个个围起来的鱼塘切割成无数的小块,它还好吗?当年海边滩涂栖居着的无数小生灵,它们快乐吗?
故乡,但愿你一切安好!而且越来越好!
蔡德仙